周末書房/奇偏與真趣
【聯合報╱廖玉蕙】 2011.09.10
推薦書:宇文正《丁香一樣的顏色》(聯合文學)
本書篇章,大抵短小,稱之為小品文概無疑義。
小品文自晚明崛起,五四時期勃興,到現代蔚為風潮。它該寫到怎樣的境界才算上品,有許多人曾提出各自的角度。沈守正曾經明白揭示小品文文風:「與其平也,寧奇;與其正也,寧偏;與其大而偽也,毋寧小而真。」(凌士重小草引);袁宏道強調:「世人所難得者唯趣。」(敘陳正甫會心集)歸納言之:除了篇幅短之外,「奇」、「偏」、「真」加上「趣」是小品文致勝的關鍵。若以此標準加以衡量,宇文正新近出版的《丁香一樣的顏色》算是此中佳構了。
所謂「奇」,應指奇思妙想。
《丁》書中,奇思妙想俯拾皆是。譬如:去上一堂無趣的管理課,睏倦之中,偶然聽到工作上時間分配的優先等級等於是重視事情的程度;進她耳中,卻另出新意,聯想至生活與愛情:由優先次序,帶出人際裡的親疏等級。或由KTV裡的歡唱,將老歌〈王昭君〉裡的急管繁絃的快節奏,無厘頭地詮解為能幹的昭君很忙,因為快手快腳才能搞定異國婚姻並且合番成功;因為招兒子一起看三十幾年來最大最亮的火星而養成下班進家門前,抬頭望天的習慣。由此聯想現代人成天俯首工作無暇也無心思看天,原來:「長大,是一個慢慢失去天空的過程。」在在都充滿詭奇的妙思。
所謂「偏」,可能是題材或論理的與眾不同。
《丁》書題材雖都出自尋常生活,但作者慧眼別具,常看到一般人不容易注意到的小細節。譬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來台,報導總著重大師的丰采,宇文正卻注意到他:「一上講台,變得拘謹,靦腆。我坐在第一排,看他手裡搓著一張小紙片,搓著搓著,小紙片要挫骨揚灰了。」有趣的是,宇文正還自承喜歡旁聽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對話,甚至萌生參與談話的念頭,擔心自己哪天會按捺不住真的開口去接別人的話。而一般社會大眾習慣作為聚會結語的對話:「大家保重身體,只有健康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宇文正也煞有介事的駁斥:「真是奇怪,誰說健康之外什麼都是假的?我走過的一切都是真的啊!愛過的人事物,做得好,做不好,享受過的,痛苦過的都是真的,我的不健康也是真的。」一語道出台灣近年來的健康大沙文主義的充斥。
所謂「真」是情感的真摯懇切。
《丁》書的字裡行間,在在透露出宇文正認真致力於過快樂生活的信仰,她期待找回天空、尋找快樂的能力;兒子小哲在母親的調教下,遂成為一個機智靈動又多情的孩子。書中最讓人動容的篇章是一家三口重遊北海道,夜晚在旭川吃毛蟹,小哲忽然沉默不語,紅了眼眶,害怕有一天不能再這樣快樂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飯、聊天。因為快樂而萌生深邃的感傷,是孩子對親情的珍惜,也是意識到生命無常的早慧。而這樣的繾綣也常流露在宇文正的筆端,即使只是轉過街角,也心悸於是否會邂逅昔日一起成長的國中同學。而因為無意中搭乘到一班椅背套上滿是塗鴉的客運,不自禁聯想起童年往事,竟期待真的能在髒亂的塗鴉中發現自己年少時的字跡!
所謂的「趣」是袁小修所說的清勝之趣──若水光山色,可見而不可及。(評陶孝若南北遊詩集)
這一點算是宇式風格裡的最大特色。譬如:談到削鉛筆機:「把一支鉛筆放進洞裡,轉著把手,轉啊轉的,好像悠悠轉過流年。」談「蘋果」之時,引經據典,從余華小說〈黃昏裡的男孩〉、契訶夫的〈小蘋果〉、格林童話〈白雪公主〉一直寫到漢賦中的楟柰厚朴中的「柰(綿蘋果)」字,再到日文裡的「林檎(紅蘋果)」,正看得眼花繚亂時,卻意外的以小哲對蘋果的聯想──ipod作結;古今連同中外,卻在小兒不假思索的隨口對應裡淪肌浹髓地凸顯出時代的變異;又譬如「牡蠣」二字,望字生義,以為是巨大的海中生物,誰知竟然是混在蚵仔煎裡的小蚵仔,她自覺受騙,嗤之以鼻:「『蚵仔』聽起來就像個跟班,再聽到那個嫁給眼睛『脫窗』的青蚵仔嫂,就更覺得蚵仔是癟三了。」宇文正擅長聯想生發,感覺有些歪打正著,可就是那點橫生的逸趣特別吸引人。
文如其人,在宇文正身上看得最清楚。《丁香一樣的顏色》從書名、封面設計直到內文,都是典型的宇文正──雅致、慧黠和多情,是其人也是其文。書中彷彿閒談生活中瑣事,卻處處見出人情。不但作者獨抒心靈的見解、小哲的機靈應對直撲眼前;在熱鬧繽紛的氛圍中,讀者還能見到一抹影影綽綽的影子行走其間──丈夫話很少,卻是支撐家庭的大梁,感覺有了他,一切都安定了。這本書彷彿無意中為家庭幸福下了定義。
楊牧曾經指出晚明小品文對一朵花、一棵樹、一座高山,通過散文來表達感情的寫作方式,就是企圖把新感性、新體裁、新字彙和新語調不斷的磨練,成就出文學的新風貌。《丁香一樣的顏色》確實為現代的小品文做出了很好的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