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離開,就好》/想去一個遠方,不論哪裡…
2011/09/15
【聯合新聞網/節錄自寶瓶文化《只要離開,就好》】
書名:只要離開,就好
作者:鄭麗卿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1年07月08日
內容介紹:
二○○九年台北縣文學獎散文首獎鄭麗卿的第一本散文集,收錄她於各大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創作時間橫跨十年。她的散文乍讀溫婉恬淡,但字裡行間隱約流露出的生之迷惘,卻能牽引出眾生內心恆常的細小掙扎──那是在人生無常的行進中,曾閃現於你我臉上的表情。鄭麗卿以溫柔語調,低低為我們訴說這些幽微,一如山林角落裡的野薑花叢;香氣時近時遠,但總能在起風之時,一路與我們這些旅人相伴。
新書內容搶先看:
迷途的鴿子
颱風來臨之前,天氣總是特別熱,熱到鳥都飛不起來的燠熱。黃昏時候,天空一片燒紅。雄哥站在屋頂上揮著旗子,召喚他的鴿子回籠。天色一層一層暗下來,雄哥身影貼在彤霞的天空裡,像個單薄的剪紙人形,歪歪扭扭的快要被風吹走似的。
颱風過後總是要停電數日,這樣的夜晚出奇地涼爽,遠處有人以錄音機放送電視連續劇《梨花淚》的主題曲,那歌聲在黑暗中聽來特別淒迷,于櫻櫻悲傷的音質恍惚中讓人想像起愛情中的微微心痛。我和雄哥騎著腳踏車在全然黑暗的村子裡繞著。因為暗,我們騎得很慢,幾次都在僅僅幾步的距離才驚險閃避路人,村莊小路因停電而擁擠了起來,潛伏著一股廟會前熟悉的騒動。藉著星光,我們沿著堤防騎車,堤防那一邊是隘寮溪洶湧的水流聲,大水從大武山那頭滾滾奔來,又從這裡轟隆隆要奔往前去,黑暗中的水聲響得要把人捲進去似的,連青蛙都不敢出聲蟈叫了,我與雄哥互望一眼,確定了彼此的驚駭,掉頭往村裡走。
父老們聚在門口埕夜談農地上的損失,談論著大片香蕉園只剩下像穿著襤褸衣褲殘兵的香蕉株,短期作物的葉菜早已開始腐爛,個個焦慮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一旁聽著,我開始感受到生活些微的壓力與驚悸,颱風之後農村裡總是充滿嘆息聲與無力感。父老們商議著下一季的農作,未能參與其中的雄哥竟敢於抵抗別人的鄙薄,儘管四周斜睨的眼光和陽光一樣刺辣,偏見和石頭一樣堅硬,他仍然蓄養著鴿子。不管阿姑怎麼罵怎麼唸,也無法稍減雄哥對鴿子的熱愛。每天夜裡偷偷去聽人家說「鴿經」,直到深夜才像隻貓躡著腳摸黑回家。
說起養賽鴿啊,那不大不小也是一門學問,要學要問的事情可真不少,但是學校裡沒有教。譬如怎麼選擇種鴿、如何訓練鴿子飛行以及怎樣辨識鴿子的優劣什麼的。雄哥長年去聽來的學問,有時候對我們談起來,他才像從大人的咒罵中活過來似的,比較願意多說一些話,跟我們講話也不會那麼不耐煩。一回,他說起一隻鬥雞眼的鴿子,連要啄玉米都看不準啄不到,他便學那鴿子啄食的蠢樣惹得我們一群人笑得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忽然間,雄哥停下動作,大家抬頭一看,全員一骨碌通通爬起來,低著頭排排站好。原來姑丈就在不遠處,怒睜雙眼,對著雄哥惡狠狠罵道:「養粉鳥,一世人抾磔啦!」比罵那慢吞吞的水牛還咬牙切齒。但是雄哥像在準備高中聯考一樣用功,每天夜裡還是出去找人研究討論飼養鴿子的種種。
一日清晨,我隨雄哥爬上屋頂,鴿子低低沉沉「咕──咕」叫著,像嬰孩剛睡醒時的呼喚,雄哥嘰嘰咕咕不知跟鴿子說了些什麼,才將牠們放出籠子去飛行。我們坐在屋頂上看鴿子在透著霞光的半空中盤桓,清涼的空氣中,鴿子撲翅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鴿子一圈又一圈以勇敢的姿態飛著,天色也一寸一寸亮了,太陽緩緩從大武山的後方升上來。
鴿子在空中飛行幾圈之後,雄哥吹著哨子呼喚牠們回籠,然後餵食。這時我們腳下的農村,雞飛了狗也跳了。眼下的屋瓦,一行一行整整齊齊排列如田畦。不用上學的時候,我們常常得到田裡去幫忙摘豆子採收菜蔬、拔草。眾人在一行一行的菜豆棚架搜尋熟成的豆莢,那是非常單調的工作。彷彿你的眼睛生來只為尋找成熟的豆子,雙手只為了把菜豆摘下來。又比如除草,人蹲在田壠間,把雜草一株一株拔掉,才能一步一步往前挪移,太陽把背部晒得像貼在熱鍋上煎一樣,說有多無趣就有多無趣,說有多辛苦就有多辛苦。雄哥不耐煩農事,於是往往趁大人轉身去忙別的事情時,就模仿電影上卓別林在工廠中擰螺絲的滑稽動作,引逗大家開心。但是在被勞動磨得忘掉了娛樂的大人眼中,雄哥所做的一切只說明了一件事:這個囝仔無路用,不成材。
農人做的是雙手插泥背朝天的穡頭,而養賽鴿卻是浮飛在半空中無可捉摸的賭博遊戲,對農人而言那是奢侈浪費不務正業了然敗家,是注定要受眾人唾罵的行徑。於是雄哥比別人不快樂些,頭也低了一些。黃昏時他站在屋頂高處,揮動著紅色布條指引鴿群,他不被接受、理解的單薄身影,彷如荒野中一匹孤單的狼。紅色的旗幟在召喚什麼而揮動著,他的願望或許就繫在翱翔於天空的鴿子腳環上,把他的心思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管如何,雄哥的鴿子還是給我們帶來一些樂趣。像我這樣沒有方向感經常迷路的人,實在好奇把鴿子放出去飛,牠們怎麼認得路回來呢?在鴿子腦袋裡到底有什麼機關讓牠們找到回家的路徑?據雄哥聽來的說法:鴿子身上有雷達可以偵側方位,也有人說鴿子靠太陽辨別方位,或者說鴿子能夠感應地心磁場。看他說得心虛的樣子,任誰用頭皮想也知道,沒有人確切知道鴿子是怎麼辦到的,總之鴿子也有鴿子的哲學吧。我看著鴿子思考這個問題,羽毛閃著粉紅光澤的鴿子啄一口玉米,歪頭轉動玻璃珠似的眼睛看看我,左右搖晃幾下腦袋,腳步踏了幾踏,一點也不在乎地繼續啄食。
那時候我們喜歡唱一首西洋民謠〈白鴿寄情〉,雄哥彈吉他,大夥人熱鬧嘶吼著:「啊!白鴿,我是隻天上的小鳥,啊!白鴿,我要飛越群山,沒有人可以奪走我的自由……」有時也很抒情地唱〈老鷹之歌〉:「我寧可是隻麻雀,也不願做一隻蝸牛,沒錯,如果可以,我會這樣選擇。……」我們似懂非懂唱著的歌,就像我們想飛的心,渴望飛到農村之外的世界去,有誰願意像蝸牛一樣在農地上慢慢爬行呢。我們從黑白電視和收音機中得來的訊息,想像著遠方的圖景,激起我們太多的嚮往和好奇,盼望著去體會一些不一樣的,除了春耕夏耘秋收以外,有別於農村生活的一些什麼。
曾經,雄哥的眼光隨著鴿子在空中逡巡,若有所思地說道: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真想出去看看啊。雖然雄哥不再上高中,他總幻想著要利用什麼物理原理來改造農具,比如在連耞上加裝馬達使它快速迴轉、用什麼輸送帶把稻穀自動送進風鼓,可以怎樣省力,迅速完成單調吃力的工作,然後他要去申請發明專利。一旦有了專利,哈,雄哥一臉無限神往,說得嘴角生波:到那時候就可以賺很多錢,可以養更多更好的鴿子;彷彿他就要出國比賽得冠軍了。
夏天,我們去冰果室吃豆油膏番茄,冰果室的收音機喧囂著披頭四的歌,雖然我們還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也足以讓雄哥的手足為之騷動起來。常常,那些養鴿青年也藉故來冰果室找雄哥,他們像貓王唱歌時斜站著抖腳的調調和看人的眼神讓我很不高興,用我阿嬤的話說就是:不正經。我轉身便離他們遠遠的。
賽洛瑪颱風襲台的那一年,隘寮溪的大水險些沖破堤防,強風將小學裡和阿嬤一樣老的鳳凰樹吹倒了,大人們冒著風雨在田裡搶救香蕉。雄哥的鴿籠也在屋頂上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被吹落下來。雄哥不顧強風大雨,硬爬上去搶救。鴿籠好不容易綁住了,雄哥在風雨中卻像一片落葉從屋頂上滑了下來……
阿嬤憂傷地嘆氣,說了聲:歹積德喔!
雄哥摔壞了腳,姑丈也只好妥協讓他在豬圈前的空地再搭建鴿籠。養賽鴿不僅比鴿子的體力、智力,更比鴿主的財力。不僅要用高價去買優良種鴿,早晚清理鴿籠,購買飼料藥品,玩賽鴿在家人看來就像在燒鈔票一樣。雄哥陸續賽鴿贏得了一些錢,在一次比賽中他看好的賽鴿被人獵殺,雄哥便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沒有人有能力資助他養鴿子,此後鴿籠就如月球表面一樣荒涼,變成一道道空洞的瘡疤,我們也只能冷冷呆望著如廢墟的鴿籠。
我們的農村有時也像個月球表面一樣冷,無所事事在農村很難過日子,父母唾罵、村人閒話的口水就足以讓人滅頂。免去了兵役的雄哥選擇去學開怪手,此後,他臉上的線條更加粗野,身上曬得像裹上一層皮革似的,憤怒是他唯有的情緒。帶著像在抗拒什麼的眼神,雄哥無時無刻不坐在怪手的駕駛座上,粗暴地要鏟除有形無形的障礙物,要移開面前的大石塊一般揮動著有形無形的怪手。這時候再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恐怕連月光都不能照亮他的內心深處了。
或許在雄哥看來,我即將北上念書,也不過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颱風吹到台灣北部那樣罷了。那日夜裡,雄哥在暗處叫我,帶我到陰暗的豬舍角落。雄哥四下張望一遍,眼底像鴿子眼睛一樣紅通通,他從柴堆裡摸出一條棉布包裹著的長長的獵槍。空氣中有一股快要爆炸的緊張感,彷彿只要有誰說一句話,就會擦出火花引發一場災難。
沉默重重地橫亙在雄哥與我之間,久久誰也說不出一句話。雄哥負氣似地將獵槍扛在肩上,低聲說:我要走了。一句聽起來很孤獨的話。
目送雄哥扛著獵槍自夜的薄霧中逐漸消失,身影如傀儡戲裡的人偶輕微一跛一跛地,冷冷地走遠了。天色昏暗,要走的路,在雄哥前方延伸,不見盡頭。(本篇刊於2009/03/12自由副刊,並入選98年九歌散文選)
如此而已
你總是對人說,你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但你卻從來沒有正面問過我。
我想,你是不會知道我老早以前就在計畫著這件事,也可以說是一樁陰謀吧,若是事先說出來,可能就永遠不會去做了。
那日,我坐上公車穿過雜亂的市區,轉一個大彎就進入屬於山的道路,寂寂新烏路,山路兩旁盡是深深淺淺的綠樹。暮春時,車窗外還可以見到遠處一樹一樹的白,那是油桐花。我獨自去郊區的半山坡看房子,沒多想就租了下來,再坐公車回市區。就像去銀行或郵局辦了一件事情一樣,只是做了一件事。之後,開始計畫著該帶些什麼東西去佈置起來,該添購一些什麼用品。
然後,我像一隻工蟻一樣,每天扛著幾本書,一兩件電器用品氣喘喘汗漓漓走一大段斜坡路去我的房間。我清楚聽到鞋底重重地磨擦過柏油路面,半空中有飛機溜冰似地滑過的聲音,偶爾有幾聲狗吠和不知名動物的鳴叫。太陽照耀著,初夏的天空顯得遼曠,草尖上冒著煙氣,沿途有植物腐朽的氣息,動物糞便的味道,還浮動著輕微的檳榔花的氣味,這些讓我彷如置身在我所來自的農村,而昔時農家婦女以扁擔負重,行走阡陌之間的身姿彷彿在前,我的腳步豈可踉蹌,因為我正走在不曾走過,曾經畏懼且以為不可能走的路上。
我下定決心不和你商量,硬是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空間,一個可以工作、可以閱讀、可以伸展手腳、可以發呆的地方。你似乎不能理解我堅持獨處之必要,安靜之必要,藉以鬆動麻亂生活的僵硬。你總是說你不懂得我在追求些什麼,這使我更加堅定。我想你我之間一定掉落了什麼環節了。
油桐花紛紛掉落在山坡路邊,有時一部車經過,朶朶花蕊隨著車子的熱氣與風輾轉往前滾去,還有更多的花朶被路過的車輪壓扁,緊緊黏貼在柏油路面上,片片汚漬似的不堪。你看,生活中多少事,不也像這路面上被壓扁的油桐花一般狼藉。油桐花事了,黃色細小的相思花顫危危,我抬頭看,細緻的樹葉亂針繡著天空,孤單感有時也像紛亂的針葉自半空中無聲飄落下來。待到相思花落盡,幾番朝夕,蟬便開始狂暴鳴叫,叫得整座山都燥熱騒動起來。
一日,在路上遇見一條蛇,牠的身子弓成三兩個彎曲,倨傲地抬頭吐信示威,安靜盤踞路面像在等待著什麼。雙方對峙一陣,我有些懼怕繞過牠急急離去,卻無法暗示牠隨時有被路過車子輾斃的危險。
這裡是一處平常的民宅,沒有苔痕沒有故事。二樓租給一家工程公司,平時有三四人在辦公活動。我喜歡把房門關上,讓這個小空間完全只屬於我一個人,彷彿置身在一個堡壘中,有緊密感與安全感。在這裡沒有家庭中刺探的眼神,雜碎叨念的人語,也沒有辦公室中淡漠無聲的身影。我也喜歡偶爾打開房門,讓空氣流通,讓風吹過,讓路過願意打招呼的人的善意有一個入口。結果誤闖而來的是蜻蜓與黃蜂,和驅之不盡的蚊蚋。我不理蜻蜓和黃蜂,牠們自在屋裡飛來飛去,有時找到出口便飛走了,有時撞在玻璃上的聲音太吵人,我便不客氣捏起翅膀把牠們送走。至於蚊子,看得見的,抓起紙扇啪一聲打下去,絕不寬貸。另有一種小黑蚊,丁點大,像螞蟻嗜甜一般試探我的手腳,一不留神就被咬出一大塊浮腫,奇癢又痛,而且常常一連幾處,我日日與之奮戰,仍然腫包累累,搔不完的癢,癢到在我腦海裡悠遊的精靈惱怒了揚長而去。這種隱藏的黑蚊,就像水泥叢林裡那些聽不見的惡言與看不到的惡行潛伏在暗地裡攻擊人一樣,或許,我的言行也曾經在無意中如小黑蚊一般叮咬過你和他人也未可知。
但是,在這山坡上很安靜,空空的房間裡,我極少量的說話聲音會在房裡四處旋盪,像是找不到落腳處,使得這種安靜幾乎帶有某種焦慮。微微的風吹過相思樹,吹過檳榔樹,再吹過龍眼樹,吹過木瓜樹然後穿過窗子吹到我身上,這風沾帶著泥香與溼氣,飄動的窗紗帶著風的問訊:一個人在這裡好嗎?我很好,謝謝。
窗外競生的蓮霧從樹上掉落地面啵的一聲,蟲吟細細,使冷靜的空氣震動起來,這裡的安靜因而有了層次。因風掃過,水泥地上乾燥的落葉擦磨著天地的孤寂,牽引了一種深遠的情緒。水池裡蛙鳴聽起來像充滿哀傷而神祕的獨白越野而來,青蛙想必也是寂寞的吧。偶爾也有幾隻烏鴉嘎嘎叫幾聲,然而最為聒噪不安的竟是我自己的內心。帶著不安寧的內心,我眺望四周浮著微妙山嵐的青山層層淡出,卻是滿目濃濃淡淡的心事。我畢竟是個傖俗之輩,思緒千千絲,牽扯著世間萬般種種。多麼愚騃啊,雖然人來到山中,心中竟仍然滿載著塵囂中的人與事,縱容他們繼續干擾我,忽焉在此,忽焉在彼,顛倒夢想不知所止。那刺探的眼神,雜碎的人語,以及淡漠無聲的身影不在我的視線、聽覺之內,果然就消失了嗎?又彷彿存在的,人間煙火延燒至山中,熊熊火光存在我的幻覺中。人情糾葛著世故,往往化為一種蟻類囓咬般的疼痛,在心裡發作。
有時下了公車,在候車處小立,回頭看看市區,總是先看到那幾棟叫價高到令人咋舌的新建大樓,懸浮在煙塵濁氣之上。從這個角度俯看,我無限貪戀的地方和賴以生存的一切,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如此飄渺而滑稽,竟是一幅末日般的廢墟感與荒謬。在煙塵當中荒謬的金錢遊戲真槍實彈正在操演,瘋狂進行著,我警戒而抗拒著那種致命的誘惑與空洞。天氣晴朗時從此處尚可望見靜臥遠處的淡水觀音山,此時市聲已遠,蟬鳴未起,此刻眼下靜謐的綠意間湧動著啟示,所謂的人世間,似乎與繁華或幸福或成敗無關,只是恆常的徒然與寂寥罷了。
除了偶爾感到的落寞,在自己的空間裡,我沒有不快樂的心思。你上班,小孩上學,我吃得飽,睡眠充足,因著種種緣由來到這裡,藉著一窗天光工作、讀書寫字,於是有了生之愉悅。這時候我常常想到你,想到你正在辦公室裡努力工作,而我安靜坐在窗邊,就像慢慢開啟一份禮物,享受這素樸的幸福還有一些些的歉意。這裡有電腦,有手機,我沒有離開人群太遠。此時此刻,正是我要的理想狀態。有時鎮日不發一語,手機也不曾響起,這倒也合乎我的本性,可以安然處之。靜默中,閱讀,思索著兩三個句子,某種觀念,有時候也有一些話想和人談談。但要向誰說去好呢,想想這個人,想想那個人,卻想不出一個適當的人來商量。原來我所生活過的人生竟是這樣貧乏,貧乏到沒有一個不管何時何地,即便無事,也可以拿起電話打給他的人啊。
夏日,屋外陽光烈烈,屋裡只有一台迷你電風扇吹著。盛夏熱到最高點,是停止了一切念想與思考,是密不透風的熱,熱,熱。你在冷氣房裡或許無法想像我所感覺到的空氣中濃稠的熱,汗流蛇行而下,就如同炙人的家庭戲劇中的鬱熱,你又如何能體會在我其中的煎熬,你無法想像的。你無法想像的,並不表示就不存在,或者說你根本不願意去想像和面對。
暴熱的午後,忽然天色一陰,像是老天賜予的禮物,劈啪啪啪就來了一陣雷陣雨。那麼急,那麼響,雨下在樹上,屋頂上,水泥地上,彷彿全世界的雨都下在這裡了,而這個房間也是老天送給我用來躲避風雨的禮物。幾聲霹靂之後,雨勢也就逐漸小了,終至無聲。又忽然,蟬鳴如雷歡動。
庭院是一片綠色野草帝國,雨後野草更見攻城略地,在無人理會的角落佔地為王。勃勃生機,沒有道理地生長,活著,純粹地綠。有時草叢中也開出黃的,白的,紫的小花,無名的不息的生,白、黃粉蝶上下飛舞,如此美麗,美得如一行詩句,然後寂然地謝去。這之間隱然有一種神袐不可言宣、不可冒犯的力量在運行。籠罩在這一股奧袐力量之中,飛鳥爬蟲游魚走獸都不工作,而你我卻要做得像被豢養的牛馬,做到口乾舌燥頭昏眼花,這是什麼道理呢。
我也不盡然什麼事都可放下,沒有坐看太陽光影從腳邊慢慢移動的餘裕。往往一連幾日賣力伏案作工,藍天綠樹都顧不上多看一眼,多年來在辦公室裡養成的習性,至今仍習慣將身心禁錮在電腦之前。工作暫告一段落,我決定給自己一顆糖,森永牛奶糖。嘴裡甜蜜的滋味,心上卸下了壓力,我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忽然就笑了起來。彷彿回復到曾經的純淨無爭的年代,彷彿一切都溶於糖的甜蜜與美好,一顆糖提醒著一種單純生活的歡愉與勞動之後的滿足。
我滿足,這樣簡單生活。並讓我想想生命的希望與幻滅,生活,還有工作的意義,儘管沒有解答。我曾經問你:你曾經仔細注視過你自己嗎?那個除了是人子人夫和人父的你之外,另外的自己,你自己?話一出口,兩人皆無語。我們共同經過了各種困難創傷,也曾有過美好的日子,當我決意要有一個自己的空間的時候,情況就有些不同了。這或許是個隱喻,或許是個象徵,我有所追求有所反抗,有所為也有所不為。我選擇,或者耽溺。
沒有特別的什麼,這只是一種嘗試,我試探著生活的另一種可能,記寫生活中微小的事情,如此而已。在這裡度過平淡而安靜的一個白日之後,如常沿路買麵包,買點青菜。然後回家。做晚餐,等待你回家來,如此而已。(本篇獲第五屆台北縣文學獎散文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