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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將盡》/人生跌到谷底 才能誠實自省

內容

《長夜將盡》/人生跌到谷底 才能誠實自省
2011/09/19 
【聯合新聞網/節錄自寶瓶文化《長夜將盡》】

 
書名:長夜將盡
作者:佩爾.派特森
繪者:蘇瑩文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1年07月27日
 
內容介紹:

父親與母親、兩個弟弟坐船回丹麥過復活節,卻因此葬身在渡輪上的一場大火中。我原本也應該在那裡──如果我更關心父親一點的話。接下來的六年彷彿是一種懲罰,妻子帶著兩個女兒離開了,工作也是,但我不確定自己有多在乎。而我世上僅剩唯一的親人──我的哥哥,也因此企圖自殺。當時間靜止並開始倒退,我獨自回溯父親的人生,越深入記憶的核心,我越是驚訝地發現,那原本陌生而疏離的身影,現在竟讓我如此渴望貼近……

《長夜將盡》是挪威重量級作家──佩爾.派特森正式打開英語書市的第一部長篇作品。早在他的《外出偷馬》奪得都柏林IMPAC文學獎、在世界文壇一舉成名之前,這部作品已為其獨特的小說語言奠定基石,也讓人預見他未來的不凡表現。小說取材自作者的真實經歷,他也曾在船難中喪失至親,事故發生之後過了十年,這部作品方才問世,處處可見其令人讚嘆的內斂與節制。在這部八萬多字的小說裡,沒有任何一個關於悲傷的字眼,卻讓我們恍若親眼目睹人生極致的傷痛。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在逼視如此重大的傷口之後,他引領我們看到撥雲見日的可能、跌到人生谷底猶誠實自省的可能,重新與世界對話的可能。

新書內容搶先看:


我走到外面的車邊,拉開屋子的後門。裡面有爐子、洗衣機、幾條呢編的毯子、幾排長長的置物架,還有一幅巨大的畫像,畫中的男人抽著雪茄,身旁的房子應該是在挪威峽灣的深處。如果我對尺寸的判斷正確,這個男人不可能塞進只有他雙膝兩倍大的房子裡。就我有記憶以來,這幅畫一直掛在沙發的上方,我們一致認為這張畫很醜。但這是真跡,而且父親堅持將它掛在這個位置。這是真跡,我們小時候他老是愛這樣說,對於這點,我們實在沒辦法爭辯。我們不認識其他人家中牆上掛有畫作的真跡,唯一的例外是住在對面的班迪尼,但那是他自己畫的,所以不算。我站著環顧四周。屋子裡已經有一個爐子了,沒地方放洗衣機,再說,也沒有排水的管線。這我們都知道。我關上後門,走回屋裡。哥哥站在廁所裡說:「我找不到酒,找不到他媽的任何酒。」

「臥室找過了嗎?」

「有。兩個櫥櫃都找了,什麼都沒找到。」

我走進臥室。臥室裡有兩張分別靠著兩面牆的單人床,床中間有狹窄的走道相隔,這讓我想起一個約莫三十年前在童軍團裡聽來的笑話。童軍團長說:我老婆想要兩張單人床,因為有時候她會需要騰點空間塞東西,但是我想要雙人床,因為我有時候得把東西塞進空間裡。我聽了臉色潮紅,彷彿聽得懂似的。但是我那時候才十歲大,而且剛上過四年的主日學校,和修女一樣純潔。我跪下來把臉貼著地板,看著父親的床底。

「下面好擠。」

「塞的都是酒瓶嗎?」

「不是,是鞋子。」

「拿出來,動作快。」哥哥說。他打開窗戶,拿起第一雙鞋扔向外面的草坪。我聽到了鞋子落地的聲音,脊背跟著發冷。我往深處爬,趴在床下一雙接著一雙掏出鞋子,當中有些是舊鞋,有些是全新的,從來沒穿過。床墊下面有一股濃烈的皮革味,我從小就認得這個味道。小時候,我經常在昏暗的燈光走下樓到地窖裡,他站在工作台前面,用粗糙的大手拿著粗糙的皮革,嘴裡叼著閃閃發亮的釘子,黃色的燈光在室內投下了詭異的陰影。我不知道我們——哥哥和我——要做些什麼,但是我停不下來。我的心跳加速,而且想要引吭高歌。我側趴在地上,盡可能地將鞋子扔到地板上,哥哥則是撈起鞋子扔向窗外。至少,床下現在已經空無一物。我數過,我們總共找出二十五雙鞋,而且每一雙都有皮革縫線。他不穿沒縫線的鞋子,而且討厭廉價鞋。我離開床腳,起身去看窗外。堆在草地上的鞋子看起來有點像來自奧許維茲集中營的景象。

「你有沒有找到?」哥哥問。我絕望地眨了眨眼,盯著他看,接著才想到他指的是酒。我根本忘了這回事。我又趴下去找,終於在床腳邊找到一整瓶蘇格蘭威雀威士忌。我一把抓住酒瓶,然後往後退了出來,驕傲地舉起瓶子。

「好欸,我就知道。」他說。

但是,當然了,早就知道的人是我。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完全不瞭解我們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來到臥室裡,而且,我不該喝酒,這個時機不對,然而我卻急著想來一杯。我們回到客廳裡,我把酒瓶放在桌上。流理台上面有個吊櫃,他從裡面拿出兩個玻璃杯,把剩下的礦泉水——我們在瑞典邊境史文桑買的——也拿了過來。冰箱仍然照常運作,冷凍庫裡有冰塊,最下層還有孤伶伶的一條Toblerone三角巧克力。他倒出兩份酒,放了冰塊,然後加了些礦泉水。

「乾杯。」哥哥舉杯說。我握住自己的杯子喝下一大口威士忌,瞪著防水塑膠布看。當時我心想:這件事得要有個了結,因為我再也受不了。我再不願意想起這件事。

但是,眼前我正在想這件事。我端著咖啡,起身走到窗邊,凝望漆黑的窗外。我遠遠離開過這個世界,不知去了哪裡,但是我現在回來了,卻無法停止思考。我們兩兄弟坐在那棟位於丹麥北邊的小屋裡對飲,我的三十四歲生日就是在同一個地方度過的。那是在船難發生的四年前,天色比平常的七月底來得陰暗,家裡的桌上放了好幾瓶酒,燈光投射在窗台上。儘管我們打開了前門和幾扇窗戶,天氣仍然很暖和。我穿著T恤坐在搖椅上,背對著廚房的流理台。我的父母在幾個星期之前就已經過來這裡,兩個弟弟也帶著妻子孩子一起來,自己準備了睡袋和氣墊床。重點不在於我的生日,而是當時正逢夏季,那時候,大家都已經知道我有志成為作家。我的初作刊登在一份沒人聽說過的雜誌上,但是他們都讀過,他們有些困擾,也有些不自在,因為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父親。當年,家裡還沒有人離婚,也沒有人過世。我們和以往一樣駕著船出海,一同在熟悉的夜晚入睡。峽灣裡,燈塔的光線為我們照亮了寬闊的大海,柔和地灑落在史凱恩外側的海面。我們的船身後面拖著一道宛如救生索般的白色浪花,長長的尾端消逝在黑暗當中。稍晚,父親坐在家中角落小酌。我從來沒看過他像這樣子喝酒。我們很久沒見面,他的個子看起來比從前小,但仍然強健,而且我這輩子一直覺得就算他把一隻手綁在背後,也照樣能輕鬆將我撂倒。他從來沒有打過我,連個巴掌都沒揮過,唯一的例外是在他教我拳擊的時候。當年我百般抗拒,不願意對他揮拳,因此他才會在惱怒之下,舉拳揮向我的前胸,結果我倒地滾到了沙發下。

他瞪著手上的玻璃杯看,接著搖搖晃晃地舉杯說:「好,好欸,海寧威啊,你現在是作家了。」他沒看著我,而是看穿了我,凝視著後方的牆壁,說不定他也看穿了牆,然而他的笑容只掛在嘴角。我不喜歡這種笑容。我知道他想要我和他一起到屋外,但是我並不想。我在屋裡高興得很,所以他自己走了出去。他忘了自己搬了新家,屋內就有廁所,所以才會和從前一樣走出屋外,穿過草坪想去用屋外廁所,後來他繞過轉角,朝牆壁和草地籬笆之間的缺口走過去。我凝望他在暮色中的背影。也許,他已經不再和從前一樣強壯了。他重重地靠在牆邊,然後想挺直身子,接著又搖晃了兩下,大概還想再靠回去,但是他的身體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擺動,於是他伸出雙手抓住籬笆想穩住身子但沒抓緊,滑了一下,就這樣他靠在籬笆上,找回平衡。隨後,他慢慢地站直身子,放開籬笆。一直到他走進屋裡之後,我才想到籬笆上裝了刺網鐵絲。他的雙臂下垂,手掌上都是血。屋裡只有我看見,其他的人都在慶祝我的生日,一邊聊天談笑。但是,在他和我之間有一道沉默的鴻溝。他沒理會自己的雙手,自顧自地看著我身後的牆壁,帶著相同的笑容說:「好欸,海寧威,你現在是作家了,真有你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啊。」我說,但是這實在言不及義,而且聲音微弱到沒人聽得見。他走到剛才的角落,拿起杯子喝掉剩下的酒。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我看到玻璃杯上有一圈紅色的痕跡。

「我們一定得來點啤酒,海寧威。」他說完話便想轉身,結果差點跌跤,隨後他全神貫注地走出門,到外面的轉角去。圖堡啤酒都放在主屋外一間叫做「豬舍」的小屋裡,因為在我們搬進來之前,小屋是給豬用的。小屋是用磚塊搭建的,我們當初還接了電線,好讓冰箱運作。父親想到小屋得先繞過主屋,然後穿越草坪。他靠著牆邊走,好在黑暗中保持穩定的步伐,我從窗簾後面看到他經過主屋的大窗,消失在黑暗當中,隨後便聽到「砰」的一聲。家人的交談突然中斷,大夥兒四處張望了一下,才又繼續聊天。我坐著等待。一會兒之後,他拿著裝滿啤酒瓶的袋子回來。他的雙手依然有血漬,而且額頭上多了一道淌著血的新傷口──那是因為新的窗戶斜斜地向外推開,使得他在一片昏暗當中沒有注意到才跌傷的。血水沿著他的眉毛流到臉頰,然後滴在襯衫領口上。他仍然帶著微笑,只是稍微僵硬了些,而這時候,屋裡的人全都靜下來抬頭看他,但我們父子兩人的眼中只有彼此。他經過我身邊走進廚房的角落時,瞇起眼睛,然後斜瞟了我剛才坐的椅子一眼,說:「現在呢,海寧威,」接著他便絆倒在呢織地毯上了。他手上的袋子撞倒矮凳,發出玻璃砸碎的聲音。我彷彿在看一場用慢動作播放的電影,親眼看著他臉朝下跌倒。在他正面俯趴倒地、沾血的雙手往外伸之前,我還看到了他的雙眼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心想:這下他死定了。大夥兒先後彈了起來,椅子隨著動作往後翻倒,我不希望他死,但是我就是站不起來,整個人就像是黏在椅子上。我看著他倒在流理台和牆壁之間的地板上,啤酒沿著新裝修過的地板流到我的椅子旁邊。屋裡好熱,空氣越來越模糊,變成了霧濛濛的一片,所有的東西都在霧氣當中:家具、橘色的塑膠布、牆上訴說著家庭歷史的照片、窗簾、電燈,還有躺在一池啤酒當中的父親。我不要他死,我想要回到十歲,想要在下樓到地窖時聞到搔動我鼻尖的皮革味,想要自己追求的一切都有所意義,要這些意義圍繞簇擁著我,我還想要過去的種種際遇在當下合而為一,還我寧靜。我想聽爸爸說「海明威」而不是「海寧威」。

但是他沒死。他跪了起來,不耐煩地推開所有朝他伸過去的手。

「夠了,」他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瞪著地板,說:「不是嗎,海寧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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