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

周末書房／自己的歷史──鍾文音的長短歌
 
【聯合報╱周芬伶】 2011.10.08

倏忽間女性過了三世，走了百年，作者的筆法如迅雷閃電，人物如海上花開瞬間花落，令人悵惘……

推薦書：鍾文音小說《傷歌行》（大田）
除去自己的房間，女性作家還需要自己的歷史。

半個多世紀來的歷史小說尤其是三部曲書寫，有必要檢視這些輝煌成績，族群的、性別的、宏觀與微觀的……女性作家加入歷史建構書寫較晚，卻有令人驚豔的表現，從陳玉慧的《海神家族》到施叔青、鍾文音，衝破男性為春秋大義、女性書寫為情慾的分工與刻板印象，女性寫史更是血肉淋漓活色生香。

然而什麼是歷史？每個人介入歷史的角度不同，從世紀末到世紀初最受矚目的女性作家三部曲小說當屬施叔青的「台灣人三部曲」與鍾文音的「百年物語」，很難不將他們比較一下。老作家與青壯作家各有自己的風格，前者旖旎暢快，後者繁縟瑣細，性別的流動已較前輩作家更為自由，細膩處令人動容。第一部都很精采，然後依次變弱，這說明三部曲小說或稱聯瑣結構小說這類型，困難處不在字數上，而是結構；字數不是問題，延續才是問題。

這裡要強調的是三部曲小說書寫的困難，不針對個人，三部曲一定先有精采的第一部，才會激勵出第二部、三部，李喬三部曲部部好看，可能是少數，就像左拉的多部曲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酒店》、《娜娜》、《邦斯舅舅》，譬如自己生的孩子美醜不一；然後是時空跨度過大，許多史事並不熟悉，寫自己不熟悉的年代就有其風險。

施的三部曲寫八年，鍾預計三年延為五年，然我覺得第二部不如第一部，第三部又不如第二部。三部曲要部部好，可能還是要長時間細細磨，如時間過於倉促，磨的時間不足，可能只看到大綱看不到細節，或看得到歷史看不到小說。歷史與小說的差別根據雨果的區別是「描寫全面的是歷史，描寫細節的是小說」，過於關照歷史的全面，容易流失細節；再者台灣百年歷史已在知識的建構與常識的脈絡中，小說家何必再重複一次呢？歷史是描述已然發生的事，小說是描述可能發生的事，想像力與虛構才是正點，《傷歌行》並沒有延續第一部的微歷史邊緣遊走策略，而向大歷史靠攏，在美學上第二部《短歌行》有從寫實出軌至魔幻的企圖，在第三部整個縮回最保守安全的寫實方法，整個三部曲中，裡面全活的人只有小娜，其他都是半活。而小說與歷史真正的交集只在「具有永恆意義的人」，必須是鮮活的一群人，不僅止一個。

然《傷歌行》還是一本質佳的書，鍾文音向以好筆與快筆著稱，快筆者走偏鋒，成功時是一點靈光帶出一堆珠玉，失敗時是一時失手沖出一堆土石流，就看作者的自覺度高與否。跟前輩作家比，她有更富縟的文字，更犀利的角度，更大的企圖心，分小節寫的方法有點像電影的分場，節奏快，倏忽間女性過了三世，走了百年，作者的筆法如迅雷閃電，人物如海上花開瞬間花落，令人悵惘。

在這裡要說，我們長篇小說家大多是快筆，也許慢筆才是長篇之道，就像帕慕克筆下的細畫家，悠閒緩慢的閒適之美似乎不被現代作家重視。長篇的藝術特徵在複雜性、延展性、閒適感，複雜如人生百態讓我們眼花撩亂，驚嘆作者的虛構能力：又如孔雀開屏搖曳生姿，浩浩蕩蕩綿延似江河：甚而創造比現實更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悠游其中，朝夕樂與其中人物相處。

《豔歌行》就具備這些特徵因而令人讚嘆，《傷歌行》的素材太少，又是作者已重複書寫的女性家族史，筆因為太急太快讓人抓不到重點也抓不到刺點，讀完三十萬字有淡淡的失落感。

以家族史來貫串大歷史，本是固有的寫法，可能也是較保守的寫法，感覺上是《昨日重現》的延長版，鍾文音在散文書寫上不算保守，在小說創作中比較上算是保守。

第一世的四個阿嬤最能抓住我的心，呷菜阿嬤、呷昏ㄚ嬤、愛水阿嬤、期貨阿嬤……多精采的人物啊，如果列為核心人物加上些許魔幻，是可以織成另一部女性的《百年孤寂》，可惜如點兵點將般讓她們走了一下戲台自報家門就下台了。虎媽的戲最多，可以看出「天可汗」的變型，鍾氏的女子家族史，為什麼看來就比男子遜色呢？

第一是小娜的缺席，不能觀照前書與全書的結構，所謂戲不夠仙來救，小娜就是仙，她一出場必有戲，兩線或多線古今交錯可以救單調，許多家族史小說都是多線進行，像吳繼文的《天河撩亂》、陳玉慧《海神家族》……小說要展現眾聲喧譁，單線常常是撐不起來的。

第二，寫連自己也不熟悉的年代很危險，不但容易寫錯，容易造成沒有戲肉，只有戲骨。成功的小說可以結構不完整，但要有戲可看。

第三、按表編年更是多餘，小說重虛構，合不合史實不重要，按表來寫，把小說釘死。

第四、結尾的「列女傳」顯得多餘且心虛。

長篇之所以要動輒數十至百萬字，素材夠多是第一要件，如果真沒那麼多東西可寫，短一點又何妨？有說現在小說越長越有人看，如今挑戰讀者到極限了，回歸簡潔也許有其必要。

總之三部曲完工是一件可喜可賀可敬之事，但我總相信這只是她的練筆之作，還有更好的作品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