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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工胡蘭成 ──兼記民國百年新出版胡蘭成三書

內容

志工胡蘭成 ──兼記民國百年新出版胡蘭成三書
 
【聯合報╱薛仁明】 2011.10.08

胡後數十載,世局劇變;西方已然崩塌,歐美荒愁莫知所以;東方的、中國的諸多志士,正亟思為世界打開新局,亟思讓天下再造文明……


東方的,中國的,志士胡蘭成。

志士,願度一切苦厄。就度苦厄而言,「比起佛僧,志士更親近於般若心經」。《心經隨喜》如是說道。

談《般若心經》,胡蘭成開宗明義,「對文明謙虛,對祖先謙虛,獻一炷香來念《心經》,是現代人改變情緒的第一步。」

現代人情緒零散,魂魄不全,遂陷苦厄。

現代人身心俱疲;忙累之外,更多是迷惘與茫然。因昧於文明,不知對祖先謙虛,故耽溺於物量膨脹,荒失在權利伸張;整天都是「個人」,滿嘴盡為「自我」。於是,倉皇忙迫,莫知所以;紛紛議論,莫衷所是。因此,越忙越累,越談越迷惘。所以,報上說,西方人罹患憂鬱焦慮症者,逐年攀高;偌大歐洲,飽受精神疾病之苦者,已將近四成。中國大陸更不遑多讓,自殺人數,已居全球三分之一;高級知識分子,屢傳自戕,尤其令人心驚。

看看大陸讀書人的臉吧!那普遍的躁、鬱、忿、戾,不正因為,長久以來蔑視傳統,不知對祖先謙虛,才導致情緒無以安頓、魂魄難有著落的嗎?有多少知識分子,心靈上,像個遊魂,無家可歸。有哪個民族,像現代中國,如此長期,如此猛烈,完全棄自家傳統如蔽屣?五四之反傳統,雖說莽撞,但終究仍有一番朝氣,仍能歆動四方。但一時朝氣,又豈能長久?於是,演變至文革,那反傳統,遂成了連根拔起之暴烈;不僅朝氣全無,更一轉,轉成了一股沖天戾氣。這戾氣,至今,餘勢猶存,餘毒猶在;許多知識分子,一談起自家歷史,仍然一筆抹煞,全盤否定。有位知名學者,近日尚且言道,「我們在精神層面從來沒有走出過孔夫子、秦始皇的陰影,一直生活在他們巨大的陰影下。中國的政治制度兩千年來都是一致的,從來沒有什麼改變。中國歷史是一部非常枯燥、非常無味的,是翻來覆去重複的歷史。」

對自家文明,若是如此鄙薄;看自身歷史,若是如此陰影重重、處處不堪,那麼,就無怪乎,這一張張的臉,要變成如此躁、鬱、忿、戾。讀書人一旦躁、鬱、忿、戾,就不僅僅只是一己之戕,更將演成民族之集體苦厄。於是,百年中華,百年苦厄,至今,不能解,未能度。

志士,為度一切苦厄。

謙虛,方能解苦度厄。為了讓世人重新對文明虛心,對祖先謙卑,胡蘭成亡命之際,經千磨,歷百難,發憤著述,先有《山河歲月》,繼而《今生今世》。一縱,一橫;一古,一今;一談歷史,一言自身;磨劍十年,霍霍新亮,喚起了最真實之民族記憶,呈現了最健康之中國文明。於是,有青年楊少文因生命惶惑,細閱《山河歲月》,前後十遍,讀之不倦;讀罷,精神為之一好。於是,有台灣文壇名家郭松棻,旅居紐約,嘗有疾,病中唯讀《今生今世》,頓感開豁。

《心經隨喜》,亦打開學問、醒豁生命之書也。胡蘭成融攝印度佛教與日本神道,歸結於中國文明。他在日本談《心經》,念茲在茲,則是中國禮樂與天下文明。《心經隨喜》對應現代世界;其發心悲願,則是度當代一切苦厄。《心經隨喜》,是志士修行之書。(按:《心經隨喜》近期將由如果出版。)

我寫《論語隨喜》,特別感慨:太大與太真之人,難知哪!

譬如孔子。孔子在世時,有人笑他,有人罵他,有人質疑他;即使門人,即使程度最好的那幾位弟子,真到節骨眼,也多半無法與孔子榫卯相合。孔子死後,批評之聲,依然不斷;於是,那最聰明的子貢,還不時得跳出來捍衛一番。而後,即使孔子已然定於一尊,但誤解,卻未曾稍減:先是宋儒,盡在孔子臉上塗塗抹抹;那道貌岸然,那一臉扭曲,真令人看了反感。五四之後,更甭提了;千人訾,萬人罵;但是,他們訾罵的,真的是孔子嗎?

再譬如,管仲。管仲爭議之大,在《論語》裡,獨占鰲頭。連子貢、子路,這等孔門高弟,對之,都極不諒解;其他等而下之者,更可想而知。每回,他們總緊咬著管仲「失節」之事不放,詆之,譭之,講得義憤填膺,說得正氣凜然。那回,罵得正起勁,沒想到,老先生一聽,著實惱火,便勃然一喝!「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子貢向來聰明,怎麼格局也變得如此窄隘了呢?可惱!孔子越想越氣,話越說越重,「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唉!管仲之大,竟連子貢,也莫之能知!孔子一方面氣惱,另一方面,則是寂寞。管仲功在天下文明,巨矣,偉矣;大家視若無睹,卻只斤斤於是非難定善惡難清的瑣瑣之事;就此議論紛紛,沒完沒了。噫!由此觀之,孔子畢生的禮樂志業,又何嘗真有知音呢?無怪乎孔子要浩然興嘆,「莫我知也夫!」

寂寂千古,識者何人?

 
胡蘭成致唐君毅書87封《天下事猶未晚》近日由爾雅出版。
(圖/爾雅提供)
這寂寞,胡蘭成懂得的。致唐君毅信中,胡言道,「每談學問,輒感寂寞」。他談的是,天下文明,禮樂之學。

功在天下文明的管仲,幸得孔子慧眼,從此,一槌定音。囂囂之徒再如何呶呶不休,終究撼動不了管仲的歷史功績。管仲最大的知音,是孔子。那麼,胡蘭成呢?

是唐君毅嗎?

在香港,胡蘭成結識了唐君毅。當時,唐與錢穆等人,剛剛在蕞爾之地,剛剛在英國殖民處,於中華文化花果飄零之際,苦心孤詣,披荊斬棘,創建了新亞書院,創建了海外最具分量的中華文化據點。胡唐結識,十天有餘,胡便密航日本;臨行前,託付《山河歲月》原稿給唐君毅。這託付,沉甸甸。亡命以來,胡一念耿耿,唯是是書。唐果真一代大儒,其一諾,勝千金;受託此書,其慎重,其莊嚴,竟如受託六尺之孤。唐氏夫婦小心翼翼,逐字謄抄;謄本抄好,逐份寄往東瀛;一字一字抄,一份一份寄;待謄本寄畢,最終,原稿奉還。日後,《山河歲月》出版。

《山河歲月》標舉中國文明,讓世人重新對祖先謙虛,是胡蘭成的志士第一書。唐君毅評此書,曰,他人的著作有高峰,《山河歲月》卻似帕米爾高原的隨處皆高。

唐君毅是百年大儒,胡蘭成則為當世志士。兩位高人,結識之後,近三十年情誼,全始全終。日後,唐又引薦門下弟子,與胡通信;其中,有黎華標。於是,悠悠數十載後,直至今日,書信集問世。一冊致唐,凡八十七封;一冊致黎,共七十二函。致唐也好,致黎也罷,蓋胡直抒生命、觀照世局之志士書也:

 
胡蘭成書信集《意有未盡》近日由新經典出版。
(圖/新經典文化提供)
頻年以來,已堪破生死;尚幸生死之邊沿甚寬,足容遊嬉耳。(致唐書,第三封)

日本今時的第一流政治家亦使我失望,光是車馬讌會,我豈為此而來?(致唐書,第二十封)

吳清源前日來遊,為言奕理,云,日本棋不佳,因敵我之念太重,深思善攻而其智謀終有涯,中國古時名奕者殊不如此。我亦惟不念勝負,敵我兩忘,而求全局陰陽之和,隨變化而行,舉世無敵固可欣,而尤欣在奕時之能自我完全,自我超過,遂覺棋盤亦如天宇浩蕩,落子如星辰位列也。(致唐書,第二十三封)

學聖賢之學亦要有本領,能白手不持寸鐵,舉凡仁義、和諧、真善美、超越諸如此類明儒學案或什麼學案常用的字樣一概不用,看你還能寫得出聖賢之道麼?又,你能於聖賢之道,有似犯沖犯鬥,相反又相成麼?又,你能不以書解釋書,而從人事生出新的言語文字麼?(致黎書,第十九封)

反省者,是寂寞的。數年來只有一個唐先生是解人,可與之談談,如莊子之與惠施。但君毅先生的是研究思想,其於儒學是在作的歷史的回憶,還有他是學的西洋哲學者的冥想與推理。可是回憶、冥想及推理,合起來亦非即反省。這反省很難被說明,惟有禮記的「儼若思」彷彿是。西洋有祈禱與懺悔,但非反省。反省是在罪福以上。我的《今生今世》即是寫的中華民國的反省,所以我自己歡喜,雖然也悽涼。(致黎書,第三十九封)

不管是歡喜,抑或是悽涼,胡這一封封信函,大抵皆似帕米爾高原,峰峰相連,隨處皆高。正因太高,生前寂寂久矣。而今,胡後數十載,世局劇變;西方已然崩塌,歐美荒愁莫知所以;東方的、中國的諸多志士,正亟思為世界打開新局,亟思讓天下再造文明。值此之際,胡蘭成三書新印,天下志士,當有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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