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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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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迷路
 
【聯合報╱林文月】 2011.11.05
這一次,我想換一條路走走;這個方向是回家的方向。

不想走來時方向。總是走同一個方向,未免太單調。何況是散步,理當隨興的走:何況是夏天的黃昏,日頭長得很。

我孤獨自行。路不寬,但也不狹隘。一旁是呈下坡的小谷,長著許多樹,橡樹、楓樹、松樹,及其他不知名的樹;其實是不知名的樹多過所認識的樹。另一旁是住家,一些中產階級的住家。各式各樣小小含蓄適宜的房屋。大概住著普通一般善良含蓄的人吧。男女老少,衣食住行,悲歡哀樂。我兀自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左顧形形色色的屋宇,右盼知名與不知名的樹木。夏日傾斜的陽光透過疏密有致的枝葉間照落在髮上和肩膀。額際鼻尖微微感覺有些汗珠子,但並不太熱,畢竟已到向晚時分,整個身子浸浴在舒服的溫暖裡。

我並不是每天出來散步的人,但是想散步常常都選在這個時候。夕照有一種令人感覺放心而親切的情境,倒也未必要和什麼「只是近黃昏」聯想在一起。若是非要自我探尋分析出一個理由,或許是因為這一段時間,我是說下午五點多、靠近六點這樣的時間,離中午已經稍遠,甚至離午後憩息,不管睡不睡著,也都有一些時候了。如果下午從事一些什麼工作,可能到了有一點倦怠的狀態,無論是閱讀、寫作、思考,或做家事,都應該離開那個現場,起來走動走動。

剛才是在書房裡背著陽光對著燈光看書。這一生搬過幾次家,換過幾個書房,由於種種不同原因,書桌總是在窗下或倚著窗,但總背著窗放置,所以讀書寫作都得背著陽光藉助於案上左側一盞燈。久而久之,覺得燈光反而比陽光能令人情緒穩定心思專注。剛才便是夏日白晝裡藉著案上的燈讀著一本舊書。二十餘年前的舊文集。原本已擱置在書架上一個角落,與自己前前後後所出版的同類書籍排列在一起。這一本舊文集自從擺在那個位置之後,便很少去取下來讀它。說實話,若不是出版社好意安排重新排版,自己也不容易很認真的從開頭讀起。

重讀的感覺是十分奇怪的。那些文章明明是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書寫出來,而且也必然是費心斟酌過,那些內容所記,當然是自己經驗過的事情,確實引起當年的感動或思維,可是有些字句在重讀的時候卻有一些陌生,有些事件和景象也相當模糊曖昧了。也許正是這樣的時間的距離,令我有一種面對自己的舊文章而尚能保持相當好奇的心態繼續讀下去。

二十年了。時光何其悠悠。從記述的內容,我看到自己過去的生活,其實和現在並沒有太多分別。始終做著與文字書本相關的工作,在別人看來有些枯燥的事項中愉悅的過日子;單純、認真、負責,而愉悅的過日子;有時候也難免有一點糊塗。這些篇章就是記述這樣子的我自己。事過多年,重讀文字裡所記述的,看到的自己,幾乎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的。

讀舊作,彷彿照見鏡子,只是添增一些皺紋罷了。

於是,放下鏡子,推開書冊,出來散步。外面的世界以明亮溫熱迎我,與書房的幽黯截然不相同,是當下真切的世界;雖然文字得以複製現實而保存我二十年前的世界;甚至也得藉以讓其他讀者分享我的世界,兩種境況究竟還是有分別的。文字的世界似真而假,似假而真。多麼奇妙!

我一個人漫想著、散步著,彷彿步行的世界和思想的世界漸漸脫離開來互相不聯繫。待我定神一望,發覺自己走在一條不認識的路上。路面是同樣老舊的水泥地,有些地方補修過,有些地方坑窪不平。我的步伐大概是習慣了這樣子的韻律,一路上看看房屋,望望樹枝,閒閒悠悠地想東想西,以至於定睛望之,發覺這條路,甚至這個區域,從前完全沒有來過。抬頭看到的路牌,寫著從來沒見過的路名。我向右轉彎,走過一截較窄的路,也是沒見過的路名;於是退回原來處,再試試往左轉。都是一樣陌生的區域,只有松樹、楓樹和橡樹,還有樹下的花花草草一路都相類似。

大概是迷路了。心中開始有些著急起來。也不過只走了四、五十分鐘吧,當不至於走太遠,離家應該不怎麼遠才對。四下依然明亮,只是夕陽更斜。

別急,別急。我在心裡說。可是,向前走走,復退返試試;往東,又往西,都不認得。確實是迷路了。

華燈初上,是家家戶戶準備晚餐的時候。難怪一路上沒見到什麼人。我連個問路的機會都沒有。繞來繞去,越弄越糊塗,完全迷失了方向。原先那種悠然閒適的心境全無,我變得異常焦慮。

忽然聽到小孩戲笑的聲音。我朝那方向走去。看到一方草坪深處有兩個小孩子跑出來。一個年輕婦人在停放路旁的車前催促他們上車。心中感到十分慶幸,趕緊跑過去問那位婦人:「你知道××路怎麼走嗎?」「我不知道。我不住在這裡。我是他們的保母,正要送他們去朋友家呢。」我的一線希望落空。那婦人大概瞥見我面色憂慮,一邊給孩子們繫安全帶,一邊對我說:「你知道大致的方向嗎?」一時情急下,我竟聽到自己說:「我也是要去朋友家,迷了路。到附近就認得了。」「反正我們是要開車走的,你上車吧。我慢慢開,到了你認得的地方,告訴我一聲就是。」

我如得救星,快快上車。平常並不是能言善道者,卻也只好找些話題說說。譬如:「我來訪朋友。出來散散步,不小心迷路,回不了她的家。」我撒了謊,不好意思說我是散步迷路回不了自己的家。

其實,車子只開一小段路就到了我家附近的岔道。我央請那位保母停車:「我朋友家就在那邊。」遂道謝,下車。感覺靦腆又釋然。

我的家原來在迷路的方向不遠處。書房的燈依舊以溫暖的光迎我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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