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書房/另類台灣史
【聯合報╱賀淑瑋(文學評論工作者)】 2011.11.12
推薦書:李昂小說《附身》 (九歌)
歷史,一向是當權者的小說。小說,才是老百姓的歷史。從這個角度看,李昂一直是台灣庶民的歷史撰述者。也是這個角度,讓李昂的小說無論如何具備了一定程度的顛覆性:它們不僅與當權的正史對話,展示歷史應有的另類向度,也凸顯了大歷史敘述逃避變異、分歧、抵制非我族類,甚至施以暴力壓制的特質。史學家強作解人,小說家拆解強人。大歷史包山包海包你祖宗八代的千秋萬世;小說家則向虛空召喚真實,以小說坐實歷史。透過文學,李昂奮力展示台灣與各個殖民者曲折纏綿乃至於剪不斷理還亂的多重關係,具體呈現台灣作為一個歷史文化實體的複雜面貌。這其中充滿了斷裂與歧出,經常與當權者全力勾畫的史觀──單線而續的──背道而馳。是故,李昂一直都不粉紅討喜,甚至因此標籤滿身,蔚為奇觀。
任何被簡化的歷史,一定透露暴力,因為它不由分說。任何被政治定格的作者,無法倖免政治造成的瘀青。所幸李昂不是林市,不必提刀殺人。她以筆作刀,因此有了《附身》。
《附身》描述一個來到鹿城的西拉雅(即平埔族)巫女憑藉其特異功能,建立山頭、解救鹿城男女的故事。巫女就是女童乩,俗稱「尪姨」,也就是「紅姨」(取「尪、紅」台語音同之故)。敘述者景香之母乃世家小姐,與來台「外省人」私奔得女景香,返回鹿城後被父逐出,無以為生,被紅姨所救,景香母遂成紅姨的通譯,是為「桌頭」。台灣民間常見的男乩童與男桌頭連體的神仙事業,在此翻轉成了女人江湖。尪姨、桌頭,與成為作家的景香,架構出來的言說世界,貫穿仙界、人界與文學界。她們的語言同亦不同,通也不通,卻無礙她們緊密結合,在異體中成為一體。紅姨是個法眼精到的「番」,鹿城人在懵懂中對她戒慎恐懼:崇拜有之,鄙夷猜忌有之,但從來不敢造次,唯恐大禍因此纏身。雖然這「番」無法破解「西洋番」的魔咒,也不能一躍過江而必須花錢買渡,卻無論如何以其神言神語震懾,甚至在精神上統帥了,一方之民。然而,紅姨的非凡畢竟是建立在「被附身」上──她個人的主體性在起乩(跳童)時必然消失,否則乩不成乩,紅姨不成紅姨,只能是「番」。這樣一段情節,如果完足開展,將是後殖民研究者無盡的寶藏。然而,在序言中,李昂自己快刀作結,斬刈文本的開放性。她直指《附身》隱喻台灣,被殖民猶如一再被附身;然附身非惡事,反是「開展創新」的契機。也許,李昂所言,只是詮釋一種,但已經達到一定的封口效果。無論如何,至少這次政治不能隨便標籤;至少,《附身》拒絕了大歷史的粗暴分類,以最貼近庶民的方式──童乩──成就了另類台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