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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諾比的悲鳴/車諾比倖存者慘烈的獨白

內容

車諾比的悲鳴/車諾比倖存者慘烈的獨白
2011/11/16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馥林文化《車諾比的悲鳴》】

 
書名:車諾比的悲鳴
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原文作者:Svetlana Alexievich
譯者:方祖芳、郭成業
出版社:馥林文化
 
內容介紹:


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麼故事──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去買東西都會牽手。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說:「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衝天,煙霧瀰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1986年4月26日,史上最慘烈的反應爐事故發生在車諾比。這是史上最浩大的悲劇之一。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訪問了上百位受到車諾比核災影響的人民,有無辜的居民、消防員、以及那些被徵招去清理災難現場的人員。他們的故事透露出他們至今仍生活在恐懼、憤怒和不安當中。

《車諾比的悲鳴》將這些訪談以獨白的方式呈現,鉅細靡遺的寫實描繪,使這場悲劇讀起來像世界末日的童話。人們坦白地述說著痛苦,細膩的獨白讓人身歷其境卻又難以承受。


新書內容搶先看:


孤單的人聲
──露德米拉.伊格納堅科,已故消防員維斯里.伊格納堅科(Vasily Ignatenko)遺孀


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麼故事──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用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發生什麼事──他人在哪裡、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說:「把窗戶關上,回去睡覺。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衝天,煙霧瀰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煙霧是因為覆蓋屋頂的瀝青燃燒所引起,他後來說感覺很像走在焦油上,他們奮力滅火,用腳踢燃燒的石墨……他們沒有穿帆布制服,只穿著襯衫出勤,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要去滅火。

四點鐘過去了。五點。六點。我們本來六點要去他爸媽家種馬鈴薯,普利彼特離他爸媽住的史畢懷塞(Sperizhye)大約四十公里。他很喜歡播種、犁地,他的母親常提到他們多不希望他搬到城裡,甚至幫他蓋了一棟房子。他入伍時被編入莫斯科消防隊,退伍後就一心想當消防員!(沉默)

有時我彷彿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即使相片對我的影響力都比不上那個聲音。但是他從來沒有呼喚我……連在夢裡都沒有,都是我呼喚他。

到了七點,有人告訴我他被送到醫院,我連忙趕去,但是警察已經包圍了醫院,除了救護車,任何人都進不去。警察喊:「救護車有輻射,離遠一點!」不只我在那裡,所有當晚丈夫到反應爐的人都來了。我四處尋找在那間醫院當醫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護車,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說:「把我弄進去!」「我不能。他的狀況很不好,他們都是。」我抓著她不放,「我只想見他一面!」「好吧,」她說:「跟我來,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鐘。」

我看到了他,全身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喝三公升……」「可是他不喜歡牛奶……」「他現在會喝了。」那間醫院很多醫生和護士,特別是勤務工,後來也都生病死掉,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

早上十點,攝影師許謝諾克(Shishenok)過世了。他是第一個,第一天。我們聽說還有一個人被留在碎片裡──瓦列里.格旦霍克,他們一直無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裡。我們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

我問他:「維斯里,我該怎麼辦?」「出去!快走!妳懷了我們的孩子。」可是我怎麼能離開他?他說:「快走!離開這裡!妳要保護寶寶。」「我先幫你買牛奶,再決定怎麼做。」這時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諾克(Tanya Kibenok)和她的爸爸跑了進來,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間病房。我們跳上她爸爸的車,開到大約三公里外的鎮上買了六瓶三公升的牛奶給大家喝,但是他們喝了之後就開始嘔吐,頻頻失去知覺,醫生只好幫他們打點滴。醫生說他們是瓦斯中毒,沒有人提到和輻射有關的事。過沒多久,整座城市就被軍車淹沒,所有道路都封閉了,電車和火車也停駛,軍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擔心明天怎麼出城買新鮮牛奶。沒有人提到輻射的事,只有軍人戴口罩。城裡的人依舊到店裡買麵包,提著袋口敞開的麵包在街上走,還有人吃放在盤子上的杯子蛋糕。

那天晚上我進不了醫院,到處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聲對我說話,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群中有人聽到他說他們馬上會被帶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來,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我們要和丈夫一起行動!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們!我們拳打腳踢,士兵──士兵已經出現了──把我們推開。後來一個醫生走出來宣布:沒錯,他們要搭機去莫斯科,所以你們得幫他們拿衣服,他們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燒壞了。公車停駛,我們只好用跑的。我們跑過大半個城市,等我們拿著他們的行李回來,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們只想把我們騙走,不讓我們在那裡哭鬧。

街道的一邊停滿幾百輛準備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邊是從各地開來的好幾百輛消防車。整條街都覆蓋白色的泡沫,我們踏著泡沫走,邊哭邊罵。收音機說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內進行疏散,要大家攜帶保暖衣物,因為我們會在森林裡搭帳篷。大家都好開心──露營!我們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慶祝五一勞動節!很多人準備了烤肉器材,帶著吉他和收音機。只有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在哭。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到我爸媽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看到媽媽,我說:「媽媽,維斯里在莫斯科,搭專機去的。」我們整理菜園(一星期後,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誰知道?當時有誰知道?那天晚上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夢見他在夢裡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後就沒有到我夢中呼喚我了,一次也沒有(開始哭)。我早上起床後,決定我得一個人去莫斯科。媽媽哭著問:「妳這個樣子要去哪裡?」我只好帶父親一起去,他到銀行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記得到莫斯科的過程。抵達莫斯科後,我們問看到的第一個警察:「車諾比消防員被安置在哪裡?」他馬上就說:「休金斯格站(Shchukinskaya)的六號醫院。」我們有點驚訝,大家都嚇唬我們,說那是最高機密 。

那是專門治療輻射的醫院,要有通行證才進得去。我給門口的女人一些錢,她說:「進去吧。」接著又求了另一個人,最後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吉麗娜.維西里那.古斯克瓦(Angelina Vasilyevna Guskova)的辦公室,不過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須見他。她劈頭就問:「妳有沒有小孩?」

我該怎麼回答?我知道我絕不能告訴她我懷孕,他們不會讓我見他!還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說。

「幾個?」

我心想,我要告訴她兩個,如果只說一個,她不會讓我進去。

「一男一女。」

「所以妳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完全受損,頭骨也完全受損。」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點煩躁。

「還有,如果妳哭,我就馬上把妳趕出去。不能抱他或親他,甚至不能靠近他,妳有半個小時。」

但是我知道我不會走,除非我和他一起離開,我對自己發誓!我走進去,看到他們坐在床上玩牌、嘻笑。

「維斯里!」他們叫。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說:「好啦,沒戲唱了!連在這裡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號的睡衣,看起來很滑稽,他應該穿五十二號。袖子太短、褲子太短,不過他的臉不腫了。他們都在打點滴。

我說:「你想跑去哪裡?」

他要抱我。

醫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說:「這裡不能擁抱。」

我們後來把它當成笑話來說。其他房間的人也來了,所有從普里彼特搭專機到莫斯科的二十八個人都聚集過來。現在怎麼樣了?城裡情況如何?我說他們開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會在三到五天內清空。大家都沒說話,裡面有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哭了起來,發生意外時她在電廠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裡,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

我想和他獨處,哪怕只有一分鐘。他們察覺了,於是陸續找藉口離開。我擁抱、親吻他,但是他移開。

「不要離我太近,去拿張椅子。」

「別傻了。」我不理他。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爆炸?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壞,有人引爆,大家都這麼認為。」

當時大家都那樣說,以為有人蓄意引爆。

隔天他們躺在自己的病房裡,不能到走廊,也不能交談。他們用指節敲牆壁,扣扣、扣扣。醫生解釋說,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的反應都不一樣,一個人能忍受的另一個也許不行。他們還測量病房牆壁的輻射量,包括右邊、左邊和樓下的病房,甚至撤離所有住在樓上和樓下的病人,一個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們一直說:「妳拿鍋子、拿盤子去啊,需要什麼就拿。」我煮了六人分的火雞肉湯,因為當晚執勤的消防員有六個:巴希克(Bashuk)、克比諾克、堤特諾克(Titenok)、帕維克(Pravik)、堤斯古拉(Tischura)。我幫他們買牙膏、牙刷和肥皂,醫院都沒有提供,還幫他們買了小毛巾。現在回想起來,朋友的反應讓我很詫異,他們當然擔心,怎麼可能不擔心,傳言都出現了,他們還是說:「需要什麼儘管拿!他情況怎麼樣?他們還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沉默)我當時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過我記得一位看門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妳只能坐在旁邊照顧他們。」

我一大早去市場買菜,然後就到朋友家熬湯,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說:「幫我買蘋果汁。」我就帶六罐半公升的果汁過去,都是六人分!我趕到醫院,在那裡待到晚上,然後又回去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能撐多久?三天後,他們說我可以住進醫院的員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裡沒有廚房,我怎麼煮飯?」

「妳不用煮了,他們沒辦法消化。」

他開始改變,每一天都判若兩人。灼傷開始在外表顯露,他的嘴巴、舌頭、臉頰,一開始是小傷口,後來愈變愈大。白色薄片一層層脫落……臉的顏色……他的身體……藍色……紅色……灰褐色。那些都是我的回憶!無法用言語形容!無法以文字描述!甚至無法釋懷。唯一拯救我的是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時間思考,沒時間哭泣。

我好愛他!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們才剛結婚,走在街上,他會抓著我的手把我轉一圈,不停吻我,路人都對我們微笑。

那是收容嚴重輻射中毒的醫院。十四天,一個人在十四天內死掉。

住進宿舍第一天,他們測量我有沒有輻射,我的衣服、行李、皮包、鞋子都是「熱」的,他們當場全部拿走,包括內衣褲,只留下錢。他們給了我一件醫院的袍子作為交換──尺寸是五十六號,還有一雙四十三號的拖鞋。他們說衣服也許會還我,也許不會,因為那些衣服很可能「洗不乾淨」。我穿著袍子去看他,他嚇一跳,說:「女人,妳是怎麼回事?」我還是想辦法幫他熬湯,我用玻璃罐煮水,放進很小塊的雞肉,後來不知道是清潔婦還是守衛給了我鍋子,也有人給我砧板,讓我切香芹。我不能穿醫院的袍子上市場,所以他們替我帶蔬菜。可是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他沒辦法喝東西,連生雞蛋都吞不下去,不過我還是想讓他吃點好吃的,好像那有差別似的。我跑到郵局說:「小姐,我要打電話給在伊凡諾-福蘭克夫斯克(Ivano-Frankovsk)的父母。立刻!我先生快死了。」她們立刻明白我從哪裡來,知道我先生是什麼人,馬上幫我接通了電話。我的父親、妹妹和弟弟幫我帶了行李和錢,當天就飛到莫斯科。那天是五月九日,他過去常對我說:「妳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到了勝利紀念日會放煙火,真希望妳能看到。」

我坐在病房裡,他睜開眼睛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九點。」

「打開窗戶!他們要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戶。我們在八樓,整座城市都映入我們眼簾!一束火花在空中綻放。

「你看!」我說。

「我說過我會帶妳來莫斯科,而且逢年過節都會送妳花。」

他從枕頭下拿出三朵他拜託護士幫忙買的康乃馨。

我跑過去吻他:「我好愛你!我只愛你一個!」

他開始咆哮:「醫生是怎麼說的?不能抱我和親我!」

他們不讓我抱他,可是我……我扶他坐起,幫他鋪床、放溫度計、拿餐盤,整晚待在他身邊。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連忙抓住窗檯,還好是在走廊,不是在房間。一名經過的醫生扶住我的手臂,接著突然問:「妳是不是懷孕了?」

「沒有,沒有!」我好怕有人聽到。

「不要說謊。」他嘆了口氣。

隔天我被叫到主任辦公室。「妳為什麼騙我?」她問。

「我沒辦法,如果告訴妳實情,妳會叫我回家。那是神聖的謊言!」

「妳幹了什麼好事?」

「但是我和他在一起……」

我一輩子感激安吉麗娜.維西里那.古斯克瓦。一輩子!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是她們不能進醫院,只有他們的母親和我在一起。沃洛迪.帕維克(Volodya Pravik)的媽媽不停祈求上帝:「拿我的性命和他交換。」負責骨髓移植手術的美國人蓋爾醫生安慰我:有一點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是仍有一線生機,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力壯!他們通知他所有親戚,他的兩個姊妹從白俄羅斯過來,在列寧格勒當兵的弟弟也來了。年紀較小的妹妹娜塔莎才十四歲,她很害怕,一直哭,可是她的骨髓是最合的(沉默)。我現在可以講這件事,之前沒辦法,我十年沒講這件事了。(沉默)

他得知他們打算取小妹的骨髓,斷然拒絕,他說:「我寧可死掉。她那麼小,不要碰她。」他的姊姊露達(Lyuda)當時二十八歲,本身是護士,很了解捐贈骨髓的過程,但是她願意捐,她說:「只要他能活下去。」我透過手術室的大窗觀看手術過程。他們躺在並排的手術檯上,手術一共歷時兩小時,結束之後,露達看起來比他還虛弱,他們在她胸前刺了十八個洞,麻藥幾乎退不掉。她從前是健康漂亮的姑娘,現在也體弱多病,一直沒結婚。我在他們的病房間穿梭,他不再住普通病房了,而是住特殊的生物室,躺在透明帷幕裡,沒有人可以進去。

他們有特殊儀器,不用進入帷幕就可以幫他注射或放置導管。帷幕用魔術貼黏著,我把帷幕推到旁邊,走到裡面,坐在床邊的小椅子上。他的情況變得很糟,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他。他一直問:「露德米拉,妳在哪裡?小露!」一直問。其他生物室的消防員都由士兵照顧,勤務工因為沒有防護衣物,拒絕照顧他們。那些士兵端衛生器皿、擦地、換床單,什麼都做。他們從哪裡找來那些士兵?我們沒問。但是他……他……我每天都聽到:死了,死了,堤斯古拉死了、堤特諾克死了。死了,死了,就像大錘敲在我腦袋上。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隨著血液和粘液。手臂和雙腿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瘡,只要一轉頭,都可以看到一簇頭髮留在枕頭上。我開玩笑說:「這樣很方便,你不需要梳子了。」不久後他們的頭髮都被剃光,我親手替他剃,因為我想為他做所有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他身邊,我一刻也閒不下來。(沉默許久)我的弟弟來了,他很害怕地說:「我不讓妳進去!」但是我的父親對他說:「你以為你能阻止她嗎?她不是從窗戶,就是從逃生口爬進去!」

我回到醫院,看到床邊桌上擺了一顆柳丁,很大,粉紅色的。他微笑說:「我的禮物,拿去吧。」護士在帷幕外對我比手勢說不能吃。已經擺在他的身邊好一陣子,所以不但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該碰。「吃啊。」他說:「妳喜歡吃柳丁。」我拿起那顆柳丁,他閉上眼──他們一直替他注射,讓他入睡。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只希望盡可能讓他不想到死亡。至於關於他會死得很慘,或是我怕不怕他,我記得當時有人說了這段話:「妳要知道那不是妳的丈夫了,不是妳心愛的人,而是有強烈輻射,嚴重輻射中毒的人。妳沒有自殺傾向,理智一點。」我發狂似地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他睡覺時,我輕聲說:「我愛你!」走在醫院中庭:「我愛你。」端著托盤:「我愛你。」我記得在家的時候,他晚上都要牽我的手才睡得著,他習慣一整夜握著我的手睡覺,所以在醫院裡我也牽著他的手不放。

有一天晚上,萬籟俱寂,四周只剩下我們。他專注地看著我,突然說:「我好想看我們的孩子,不知道他好不好?」

「我們要替他取什麼名字?」

「妳自己決定。」

「為什麼我自己決定?我們有兩個人。」

「這樣的話,如果是男孩,就叫維斯里,如果是女孩,娜塔莎。」

我當時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他……只有他。我就像瞎了眼一樣!甚至感覺不到心臟下面小小的心跳,儘管那時我已經有六個月身孕,我以為寶寶在我身體裡很安全。

醫生不知道我晚上在生物室陪他,是護士讓我進去的。起初他們求我:「妳還年輕。為什麼要這樣?那已經不是人了,是核子反應器,妳只會和他一起毀滅。」但是我像小狗一樣在他們身旁打轉,到門口站好幾小時,不斷懇求,最後他們說:「好吧!不管妳了!妳不正常!」早上八點,醫生開始巡房前,護士會在帷幕外喊:「快跑!」我就去宿舍待一個小時。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我有通行證。我的小腿腫脹,變成藍色,我實在累壞了。

他們趁我不在的時候幫他拍照,沒有穿任何衣服,赤裸裸的,只蓋一小片薄布,我每天替他換那片布,上面都是血。我把他抬起來,他的皮膚黏在我手上。我告訴他:「親愛的,幫我一下,你自己用手臂或手肘盡可能撐著,我幫你理順床單,把皺的地方弄平。」床單只要稍微打結,他的身上就已經出現傷口,我把指甲剪得短到流血,才不會不小心割傷他。沒有護士可以接近他,他們需要什麼都會叫我。

他們替他拍照,說是為了科學。我放聲大叫,把他們推走!捶打他們!他們怎麼敢這麼做?他是我一個人的──是我的愛,真希望可以完全不讓他們接近他。

我離開房間,走向走廊的沙發,因為我沒看到他們。我告訴值班護士:「他要死了。」她對我說:「不然呢?他接收到一千六百侖琴的輻射,四百侖琴就會致人於死,妳等於坐在核子反應爐旁邊。」都是我的……我的愛。他們都死掉之後,醫院進行「大整修」,刮掉牆壁,挖開地板。

到最後……我只記得零星的片段。

那天晚上我坐在他身旁的小椅子上。八點鐘,我跟他說:「我去散個步。」他睜開眼睛又閉上,表示他聽到了。我走到宿舍房間,躺在地板上,我沒辦法躺床,全身都好痛,清潔婦敲我的門說:「快去找他!他像發瘋一樣一直叫妳!」那天早上唐雅.克比諾克拜託我:「陪我去墓園,我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去。」維特亞.克比諾克(Vitya Kibenok)和沃洛迪.帕維克要下葬,他們是我的維斯里的朋友,我們和他們兩家很要好。爆炸前一天,大家在消防局合拍了一張照片,我們的丈夫都好英俊!好開心!那是另一種生活的最後一天。我們都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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