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評-生命是故事,還是事故?
2011-12-17 中國時報 【高大威(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劉氏女〉、〈楊氏女〉是章詒和近來嘗試的兩則中篇小說,歸在她的「情.罪小說系列」,另有構想中的兩則待寫;雖各成故事,主軸則都與她早年的牢獄歲月有關。她說:「我在監獄蹲了十年,和女犯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26歲到36歲──比某些夫妻的婚齡長,比很多小倆口還親。那裡,外表平靜如鏡,其實,終日翻江倒海。」她說的「那裡」,是囚禁女犯人的勞改農場;「平靜如鏡」是由於思想、情感、行動的自由都給剝奪了,每個軀體都是徹底的禁臠;「翻江倒海」則因為極度壓抑的靈魂在竄尋出口。幾十年倏忽而逝,大陸已改革開放,對新世代,歷史遠了,他們的心也鈍了。對人生入秋的章詒和來說,歷歷往事猶然翻江倒海,非人的囚禁勞改早已終結,內心的恐怖惶惑則沒完沒了。為求精神釋放、心理平復,她提筆傾訴。書寫,遂成為療癒的憑藉。
章詒和說她筆下的女犯故事,從外貌到情節都有所本,而且,事實本身就已異常曲折豐富。那麼,為什麼不寫成回憶錄而寫成小說?既是不願傷了當事人,也為自己少些折騰。章詒和過去的作品屢屢遭禁,雖然她認為所描述的不過是「一個從地獄中出來的人對天堂的追求和嚮往」。〈劉氏女〉、〈楊氏女〉也不例外,唯勞改農場串起來的種種見聞,無異於地獄的見證,其實,監獄內、外皆地獄,勞改農場是地獄裡的地獄,日子像噩夢中的噩夢。
〈劉氏女〉的主角劉月影離婚不成,恨痛無助,於是殺了患有羊角瘋的丈夫,擔心事發,就把屍體肢解並做成醃肉,裝罈藏在床底。兩年後,事情被當時旁觀的幼子說破了,因此送往勞改農場
服刑,劉月影整顆心寄託在兒子身上,兒子卻沒法接受這個血手殺夫的娘。心碎的劉月影刑滿後,認識了覃天聰,兩人相戀,孤孑的女子好似找到了生命的曙光,然而覃母知道劉的駭人前科,要兒子在母親與劉女二中擇一,覃選了寡母,劉月影終又回到沒有愛、沒人理解的世界。〈楊氏女〉敘述主角楊芬芳與鄰居何無極相愛,卻被連哄帶騙地嫁給了劉慶生。何與劉的階級成分異若霄壤,何是地主之子,劉是解放軍連長。一次,劉在對楊芬芳洩慾時,何揮刀砍傷了劉慶生,原本的通姦殺人,卻因是地主之子砍殺現役軍人,罪名就升級成「為反革命階級報復」,何被判死刑,相依為命的母親也隨獨子自縊身亡。楊芬芳被判有期徒刑20年,囚禁改造期間,遇到有婦之夫的指導員孫志新,情愛摻和著性慾,兩人一次次往來,楊芬芳的肚子終於給搞大了。孫要她獨自走幾十里路,到僻遠的獸醫站去墮胎,獸醫識破她是勞改犯,問出了原委。孫被開除黨籍,調到磚瓦窯,守著妻兒過日子。楊芬芳刑滿後,心裡除了對何無極的思念與愧疚,已一無所有。小說隨處可見黨國的霸凌、人性的複雜、善惡的糾纏、慾望的扭曲,以及由身到心不能自主、沒有希望的深沈悲哀。
章詒和則化身為小說中的張雨荷,手法彷彿毛姆(W. Somerset Maugham)在《巨匠與傑作》一書的指陳:「作者自己在講故事,可他並不是主角,他講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他是書中的一個人物,同書中其他人物或多或少有著緊密的聯繫。他的作用不是決定情節,而是作為其他人物的知己密友、仲裁者和觀察者……。他把讀者當作知心人,把自己所知道的、希望的或者害怕的都告訴讀者,如果他自己不知所措,也坦率地告訴讀者。」在針對〈劉氏女〉的筆談當中,章詒和提到「在小說裡,主觀情感不可投入過多」,然而,不可自已的感喟和控訴在書中卻顯而易見,或許那正反映出作者迄今難以撫平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