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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上的魔術師/中華商場的回憶故事

內容

天橋上的魔術師/中華商場的回憶故事
2011/12/14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夏日出版《天橋上的魔術師》】
書名:天橋上的魔術師
作者:吳明益
繪者:Via (方采頤)
出版社:夏日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年11月30日
 
內容介紹:
你還記得中華商場嗎?

中華商場一共有八幢,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命名,愛跟信之間有一座天橋,跟仁之間也有一座天橋。

橋的另一端連結到西門町,上頭賣什麼東西的小販都有,據說還有一位神秘的魔術師,穿著翻領毛夾克,灰色長褲,和髒兮兮的傘兵鞋。他的臉好像有點方方的又有點長長的,不高也不矮,好像是忘了笑是什麼東西的人。

他最常變的是骰子、撲克牌、九連環這類彆腳戲法,偶爾還會有一個小黑紙人在他的跟前跳舞。鞋店的小孩、鑰匙店的小孩、集郵社的小孩、二手書店的小孩、煎餃店的小孩都跟他玩過。


「第一篇是魔術師出現,最後一篇是三十年後再次遇到魔術師的情形,像是跋,但其實是一篇小說。中間的篇章則涉及主角的年紀,以及某種隱性的節奏感。我希望這是一本我重要的短篇小說集。」-吳明益


本書是吳明益繼《本日公休》、《虎爺》後的全新短篇小說集,不同於以往的自然書寫,吳明益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用十段像極你我身旁的故事,描寫十種截然不同的角色和遭遇:有的是鞋店的小孩、有的是作家、有的是鎖匠、有的是裝潢工頭。看起來並無任何關連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圍繞著中華商場上的天橋。

從過去獲得對未來的救贖

這本短篇小說集敘述的,不只是以80年代中華商場為時空背景的故事,也並非為了遙想過去的回憶;而是每段故事中的人物,皆從過去的記憶裡找尋對現實的救贖。吳明益想傳達的是,孩子會經過許多傷害性的事物,才漸漸得以長大(或永遠受傷)。傷也許不會痊癒,但卻是人生裡頭很重要的一環。

新書內容搶先看:
唐先生的西裝店

三個多月前我哥的店裡面闖進了一隻貓。

由於我家的服飾店位於人來人往的夜市,誤闖進熱鬧店裡的貓被客人驚嚇到,四處躲竄,突然之間向上一縱,跳上了大型冷氣機。緊張的貓瞥見冷氣風管與天花板之間有一處縫隙,便一股腦地鑽進去。

由於夜市裡的店都開到凌晨一點,連續幾天我哥皆不見貓蹤。哥於是清晨六、七點送小孩上學時,刻意將鐵門開一小縫,看貓會不會因此自行脫身。但貓似乎驚嚇過度,不曾再出現。我哥放了飼料跟水在冷氣機上,確認了貓仍然在天花板的某處。一天客人發現天花板上的冷氣口滴水下來,原來是貓尿。我哥遂又放上貓砂,很幸運地,貓似乎很快學會了使用貓砂。我說這在動物行為學上,說明了牠心懷戒懼,不想暴露行蹤,才會盡可能掩埋氣味。

隨著時間過去,貓開始會出現在冷氣附近謹慎取食,聽到飼料盒與我哥的聲音會猶豫現身。貓對人的信任度極低,一隻眼睛似乎感染而時開時閉,身上也帶有大量跳蚤。我哥告知獸醫貓的症狀,試著以食物安撫牠,再偷偷在牠身上點藥。

這幾個月以來,我若得閒到哥的店裡,第一句話通常是:「貓還好嗎?」聽說貓晚上會下來店裡走,我哥因此為牠在牆上釘了階梯狀的跳台,放了牠可以躺的板子,甚至貼上貓抓紙板讓牠舒壓。怕從凌晨一點到下午三點間這麼長的休店時間飲食不夠,哥在店裡數個地方放上飼料,一面也想引牠到店門口。他一樣清晨起床將店開道小縫,看貓是否會選擇外面的世界離去。

但貓選擇了店裡的天花板住了下來,牠的眼睛和跳蚤漸漸痊癒,毛色閃閃發亮,就彷彿是一隻有人照顧的小公貓。不過牠仍然只相信我哥、我媽跟一兩位店員,開始會坐在跳台上偷窺店裡的動靜。但一旦有客人借廁所,貓就毫無猶豫地回到天花板裡。媽說坐在櫃檯吃飯時,貓有時候會探頭發出聲音表示對豆干或煎魚感興趣。櫃檯和放冷氣主機的地方隔著一個百葉木門,貓從那門的縫隙看著她。我問媽和哥有沒有替牠取個名字,我媽說有啊,叫「貓咪呀」。漸漸地「貓咪呀」會睡在冷氣風管的斜面上,有時則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看著店員忙進忙出。牠從來不曾在店還亮著燈的時候走下來,但牠願意看著這個店的活動。

「貓咪呀」也只相信我哥跟媽,還有少數一兩位店員搖飼料的聲音。連我哥的小孩皆稱我和哥的聲音在電話裡幾乎難辨,但幾周前我哥和嫂嫂去法國比利時旅行,我回夜市顧店,學著他們搖飼料盒叫「貓咪呀」,貓卻始終沒有出來。

貓不知道為什麼,知道我哥不在店裡,而且牠分得出來我跟我哥聲音的差別。牠一天僅短暫露臉兩次吃飼料,隨即一臉無奈地鑽回天花板。店員說牠變得好憂鬱,彷彿以為那個允許牠住在天花板的男人像情人般一去不返。我搖著飼料桶學著我哥喊「貓咪呀」,但「貓咪呀」或許在天花板的某處,睜著牠潮濕的眼,就是不出現。

我哥回國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拿著飼料桶喊「貓咪呀」。「貓咪呀」從天花板鑽出一個頭來,然後試探性地回應了一聲。我哥說「貓咪呀睡飽了嗎你呀」,「貓咪呀」出來坐在冷氣口旁邊,再用放鬆了的,歎息般的聲音回應了一聲,我哥說「貓咪呀餓了對吧你呀」。牠記得我哥的聲音,即使那聲音曾經離開十天。

我哥的店裡來了一隻極度怕人的貓,不知道為什麼每天他留下一道門縫牠就是不再離開,卻也不願讓自己變成會撒嬌,能讓人碰觸的貓。一旦舉手要摸牠的時候,牠就回去天花板。彷彿黑暗的天花板裡也有一個太陽,有一座貓的城市,有牠要看守的物事。

我哥不再認為「貓咪呀」會離開,牠住在他店裡的天花板,已經快四個月。我們都想像一年後「貓咪呀」會願意走下來,但此刻牠仍是一隻住在天花板上的貓。

我有時會想,自從大學畢業和家人分開生活以後,我變得很少跟哥聊天,大概是因為哥繼承了家裡賣牛仔褲的生意,而我則在一家律師事務所任職,彼此的生活相差太多的原因吧。也許是因為哥成家了,而我一直還沒有成家的關係。童年時我跟哥是十分親近的,他讀過的書我才有興趣讀,什麼倪匡科幻啦、溫瑞安啦、古龍啦……我們渡過了很長一段共享秘密的時光。「貓咪呀」意外成了我跟哥的新話題,毫無疑問,我們都知道彼此都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件往事。

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應該是你七歲,我六歲的時候吧?因為我家在我六歲的時候才搬到商場。雖然當時不算熟,但我記得你,我們家之間隔了個天橋。你住愛棟,對吧?

我爸原本在賊仔市轉賣二手電器,後來朋友介紹,到商場租了個店面賣舊書。為什麼是從賣舊電器變成賣舊書這種沒什麼利潤的生意呢?我媽說其實她完全不了解,這是我爸單方面決定的,大概是商場的店鋪實在太小了,而當時他有恰好有機會拿到一批免費的舊書。不過她回憶當時賣舊書竟然也有過幾年生意不錯的時間,替後來轉做牛仔褲生意打了底。

你一定記得我家那間舊書店吧?大人得側著身子才進得去,因為小小四坪的空間,幾乎都塞滿了書。書一直疊到天花板上去。

我記得那時候賣得最多的是雜誌、武俠小說、漫畫、棋譜、教科書和英文書,和爸藏在一堆書裡的Penthouse、Playboy或香港的「龍虎豹」。每年開學的時候生意最好,因為那時候的教科書要好幾年才換一個版本,家境比較不好的學生都會到舊書攤買教科書。有的時候我在幫爸整理書的時候,會看到書的前主人在書裡的各種留字、圖畫或書籤,比方說我看過一本書上,前主人寫著「能耐天磨是好漢,不遭人忌是庸人」,坦白說蠢斃了。有的讀者喜歡在奇怪的句子上劃線,作為另外一個讀者,我常常怎麼樣也想不通為什麼那行字需要被劃上線。有時候書裡夾的東西是你難以想像到的,有一回我打開看起來就知道很久沒被翻開過的《飄》之類的書的時候,被壓成薄薄一片的蟑螂就這樣飄了下來。

我爸其實不太愛看書,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很少看他真的看完一本書。他通常翻幾頁確認書的新舊、價錢,裡頭有沒有畫線、寫字之類的,稍微考慮一下,就把書翻到最後一頁,寫上定價。書的定價很不一樣,也不是固定照原本定價去打折的,完全取決於我爸的決定。

因為沒有冷氣,夏天在店裡的他總是穿著汗衫,胖胖的身體會把衣服浸得透明透明,連乳頭都看得見。他完全沒有按照某種規則排列書的習慣,往往新來的書就這樣隨手一扔,然後就靠在牆邊睡著了。


我們家的隔壁就是唐先生的西裝店。你還記得唐先生的西裝店吧?那個瘦瘦高高的唐先生開的西裝店,不過你家跟我家不同棟,所以可能不是那麼清楚。那時候的中華商場,小孩子住在不同棟就屬於不同的集團。我們這棟的小孩流行玩一種遊戲,一種用布料上的小塑膠牌創造出來的遊戲。

唐先生的店裡擺了很多顏色的西服布料對吧?布成捆成捆的,排隊站直了堆在一旁。每捆布料都會有一個小小的塑膠牌,標明是哪個牌子的布,簡單地說,就是商標之類的東西。每個牌子的塑膠牌長得都不同,除了圖案以外有的還有英文字。那時候我們那棟的小朋友都喜歡蒐集那個牌子,放學回家時,都會繞到唐先生西裝店裡面,跟唐先生要新的塑膠牌。不過要拆新的布料才會有新的塑膠牌,一旦自己要到的牌子跟別人不一樣,我們就樂得不得了,好像蒐集到了什麼奇珍異寶。我們把那個當成一種遊戲來玩,規則設計得跟兵棋有點像,越罕見的牌子,就當成王牌。我還記得「勤益羊毛」的圖案,就像三坨捲曲的羊毛球。

我家因為就在唐先生家旁邊,唐先生又很喜歡我跟我哥,所以我們總能弄到很少見的塑膠牌。你還記得有一次我拿到一個整個燙金,浮雕著外國人人頭的塑膠牌嗎?大家都好想要喔。嗯,是啊,過了那麼久,還記得一清二楚。不過那到底是什麼牌子的布料呢?

後來想想,唐先生的客人好像和一般會來中華商場的客人並不一樣。他們本來就穿著西裝,有的旁邊還有人幫忙提公事包,是我們很少見到的,像是電視上走出來的人。唐先生的西裝店是我們那棟唯一不做高中生制服生意的,對吧?他的店甚至還有「門」!雖然只是一扇有著毛玻璃的木門,但中華商場哪家店會做個沒有用的門來擋客人呢?也因為有那扇門,唐先生有開店沒開店,還得敲了門才知道。

唐先生有時候會來我家買書,他仔細地翻過我們家每一個可能可以放書的地方,然後挑出他想要的書。他買的很多都是英文書,只是當時我完全無法記得那些書名,因為那時候我連字母都不會拼。但唐先生會讀英文書對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我想中華商場除了哥倫比亞唱片行的老闆以外沒有一個會讀英文的吧。他買回去的書放在靠浴室那邊的一個自己釘的書架上,我去唐先生的西裝店的時候,突然覺得那些書變得閃閃發亮,好像變成另一本書一樣,跟在我家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那些英文書都是我爸去「阿兜仔」的家買來的,阿兜仔通常是米國人,他們多半住在陽明山,和天母那邊。我爸說他們要離開臺灣了,就把整個房子裡的書啊、傢俱啊、衣服啊,統統賣掉,有不少收舊貨的人很愛收阿兜仔的舊貨。我爸就是這樣收到那些英文書的。有的時候人死了留下一大堆書,我爸說那樣的書收起來特別便宜,因為家裡的人會願意賣書,都是怕留著看了傷感,就想不了那麼多了。

我並沒有真的看過唐先生讀那些英文書,因為大多數的時候,唐先生家的門都是關起來的,沒有人真正看過唐先生看書,甚至沒有人真正看過唐先生做西裝。那些西裝像是什麼人幫他做好了以後,燙得筆直到沒有一絲皺褶,掛在結實的衣架上,上頭再套上薄薄的、透明的塑膠套。然後等那個什麼人來取走。

我那時候想,長大以後,也要請唐先生幫我做一套西裝。


有一回我們玩捉迷藏的時候,我哥當鬼。正不知道哪裡可躲的時候,我發現唐先生西裝店的門竟然沒有上鎖,就推開門進去。唐先生不在,可能是去上廁所或什麼的吧。我挪開幾捆布,躲在工作檯對面那堆布料裡面,透著布料跟布料的一道縫看著外面的動靜。在商場玩捉迷藏鬼很辛苦,因為每間店可以藏身的地方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對每間店都瞭若指掌,所以很難被捉到,我們常常一玩就是一下午。

門關上以後,唐先生的西裝店裡變得非常安靜,就好像關上的並不是門,而是其他的什麼,外面的聲音「啪」一聲被完全隔絕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太舒服了,我竟然在那個溫暖的、安靜的布的世界裡睡著了。

在介於夢跟清醒的界線之間,我迷迷糊糊地看見唐先生站在他的裁縫機旁邊那張桌子前面。正在猶豫是否應該出來的時候,看到那桌子上竟然坐著一隻貓。後來我問過所有的小朋友,沒有人知道唐先生家有貓的。那是一隻長毛的白貓,身上幾乎沒有任何雜色的白貓,貓就像一張白的影子坐在桌上,看著唐先生用扁扁的,像彈吉他用的Pick那樣形狀的粉餅在布版上畫著線。有時候唐先生會停下手,看著貓,貓也看著他,就好像彼此用眼神在詢問對方什麼事似的。然後唐先生突然開口問貓:「你覺得怎麼樣?」我的心頭突地一跳,全身緊繃,因為貓看起來真像一副想要回答的表情。

貓真的回答了。

當然沒有。牠只是喵了一聲,用綠綠的眼睛看著唐先生,側面看去的嘴巴彷彿在微笑。唐先生滿意地笑了一笑,繼續畫版型。確認幾次以後,唐先生拿起剪刀快速地把布順著版型剪開。那是我第一次看唐先生用剪刀,直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我看到的景象,我從來沒有看過人使用剪刀那麼順暢,優美而有韻味的,再也沒有了。

那年我七歲,唐先生不知道幾歲,我問過我爸,他說應該大概六十幾歲了吧,聽說他三十幾歲從大陸搭船逃到臺灣,算算這個年紀差不多。但唐先生舉起剪刀的那一刻(真的是「舉」起剪刀,因為他把剪刀拿到耳畔左右的高度,就好像要聽剪刀講什麼話似的),身影簡直就像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般俐落。那動作就像身體要唱起歌來一樣,而我也真的彷彿聽見了什麼音樂似的。其實什麼音樂都沒有,唐先生的西裝店裡只有剪刀剪開布的聲音,纖維被劃開的聲音,而那個像白色影子一樣的白貓並沒有再開口,只是看著唐先生的動作。很快地一塊塊布料變成衣領、暗口袋、衣袖、皺褶的雛型,好像有什麼事正在發生,什麼事正在被建立。

一切裁剪就緒後,唐先生坐在他的裁縫機上,開始踩起踏板,組合起布料,就好像鋼琴家坐在巨大的演奏鋼琴前的畫面一樣。那時我當然沒看過什麼演奏鋼琴,但我家有賣琴譜,我看過那種鋼琴,說起來,在我們還沒有真的認識世界的年紀,書裡就什麼都有了。

針頭跳上跳下,然後一件衣服襯裡的形狀就漸漸出現了。唐先生把那個還沒有完全完成的衣服拿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然後又轉頭對貓咪說:「你覺得怎麼樣?」

貓咪又回應似地喵了一下,牠的肚皮微微收縮,你知道聲音是從那邊傳出來的。

是哪一篇小說說過?所有的愛都有起點,即使那個起點像火柴的前端那樣脆弱而微小。你知道,當你吻一個愛你的女孩跟吻一個不愛你的女孩,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我認為在吻一個愛你的女孩的時候,她的小腹會微微震動,從那裡發出一聲歎息。

現在想想,那時候貓真的完全專注在唐先生做西裝這件事上,就彷彿時間凝結了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某一刻牠突然發現房子裡有哪裡不同,於是便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藏身之處。透過布的縫隙,貓綠色的眼和我的眼對上了,那眼神裡的驚恐至今我還記得。貓尖叫了一聲後瞬間跳上書櫃,然後朝著書櫃跟天花板上的縫隙鑽了進去,一下子就不見了。

唐先生自然也朝我這邊看,他移開布,發現了我。他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尷尬地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躲捉迷藏,門沒鎖就躲進來了。

唐先生沒有生氣,他只是說怕我爸擔心,趕緊回去吧。我問他剛剛那貓是你養的嗎?他說是,但也不是,一年前貓自己跑進來,從此以後就住在天花板裡,再也沒有出去了。他說,這貓咪怕生,要我別跟其他小朋友說他家裡天花板上有隻貓咪。

我跟唐先生道了歉也道了謝,出去那扇小小的木門的時候,天色竟然已經黑了。我家空無一人,因為全部出動去找我了。那天晚上我爸揍了我一頓,是我生平被揍得最慘的一次。


不過那天晚上我還是告訴了我哥,唐先生的西裝店裡有一隻白色的貓,住在天花板上。從此這便成了我哥和我,還有唐先生共同的秘密。貓平時並不會下來,牠在天花板的某處眠夢。比較特別的是,唐先生說除了吃飯以外,只要他一動剪刀貓就會下來,貓似乎喜歡看他使用剪刀的動作,和縫紉機的聲音。不過唐先生說一天裡面有很長的時間只是坐在工作檯前面看書,他說很高興跟我們做鄰居,買書很方便,我爸有時候還會幫他跟書局訂新的書。我問唐先生你怎麼會讀英文?唐先生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是年輕時候有人教的。我們問唐先生貓咪叫什麼名字?唐先生說,貓咪就叫「貓咪呀」。我發現唐先生的西裝店就只有唐先生一個人,沒有唐太太也沒有唐小孩的痕跡,連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只有一個書架的書,和一隻在天花板上的貓。這貓還是這一年才來的呢。

唐先生偶爾會到第一家陽春麵店買雞腿,他用剪刀把雞腿剪成一條一條的雞腿絲拌飯餵貓咪,這比我吃得還好,所以我有時候會偷偷捏幾條雞腿絲塞到嘴裡。貓咪知道唐先生在剪雞腿絲,就會從天花板的縫隙探出頭來,像一道謎題一樣出現。貓逐漸習慣我們兄弟倆的存在,放鬆了警戒。牠不像被寵壞的懶洋洋的寵物,也不像偶爾因為緊張而忘記優雅的流浪貓,牠就是睜著迷魂似的綠色雙眼,蹲坐著盯著唐先生。而唐先生為了怕貓的毛沾滿他的布料,也特地用一塊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布,替牠鋪了一個特別的觀眾席。

唐先生看貓的眼神,跟平常的唐先生完全不一樣。我和哥都曾經在冬天的夜半醒來,看過母親以那樣的眼神為我們塞被窩。


就這樣,直到某一天唐先生急急地跑到我家跟我們兩個人說,貓咪不見了。住在天花板上的貓,幾乎鮮少開門的唐先生的西裝店,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貓咪離開了。多數鄰居第一次聽說唐先生家有貓,多半這樣推測著。但唐先生不認為貓咪會離開,牠一定在天花板的某處,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哥知道唐先生跟貓的感情,也不認為貓就會突然這樣離開。但是貓如果還在天花板,就不能說是「不見了」,只是「暫時找不到」。所以我和哥商量以後,決定暫時不理會唐先生的固執講法,由我和我哥哥將商場的孩子組織起來,分頭去找貓。我哥宣布了這次的任務,叮嚀特別是像天台的廣告看板,和二樓延伸出去的招牌那些人比較少走,而貓卻特別喜歡的地方,一定要徹底搜索。我請唐先生再去買了雞腿,剪成雞肉絲放在家門口,並且建議他把門打開。不過唐先生不同意把門打開,他認為貓如果還在屋子裡的某處,萬一把門打開貓卻跑出去了不就糟了?

不過唐先生再怎麼努力用剪刀發出聲響,踩著針車,貓就是沒有從天花板探頭出來。唐先生因此漸漸心浮氣噪,我聽出那個剪刀的音樂已經和本來完全不一樣了。這樣即使貓聽到了可能還是不會出來。

尋貓的工作一直到了晚上九點,這是商場孩子通常會被叫回去睡覺的時間。而我和我哥則乖乖回去,假寐了一段時間以後,凌晨趁我爸媽睡熟,又偷偷地溜了出來,繼續幫唐先生找貓。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不過我想如果要認識商場的話,一定要經歷、眼見過寂靜的、空無一人的商場。那時候所有的商店都已經關閉,商場會顯露出某種本質性的風景。兩頭都發黑的日光燈,漆不均勻的藍色鐵門,掛在外頭曬的衣服,滿地的菸蒂,城市晚上的涼風……。我和哥走在這樣的商場裡,學著「貓咪呀」特殊的叫聲,希望牠的白色身影,能從哪一個黑暗的角落走出來。

我們以第五棟為圓心,繞了商場一圈回到家,在走天橋的時候,不知不覺兩個人竟牽起手來,默默地分享著彼此的恐懼。因為在黑暗中,我和哥都覺得有什麼人在哪裡看著我們。我們牽著彼此手心發汗的手。

回到唐先生的西裝店門口的時候,我們發現木門上的毛玻璃還透著暖暖的黃光。唐先生還在用剪刀呼喚「貓咪呀」,還是在做西裝?不,聲音完全不同,那比較像是鈍器正敲擊著木頭的聲音,我和哥互望了一眼,覺得心底有點害怕,就趕緊打開我們家的鐵門回被窩睡著了。

隔天早上上學的時間到的時候,我跟哥都疲累不堪。吃完早餐走出家門,卻發現好多人聚在唐先生的西裝店前面。小木門被拆下來放在一旁,仔細一看,店裡的天花板也不見了,一塊一塊板子都被敲了下來,剩下骨架。令人驚訝的是,連木板隔間都被敲掉了。毫不誇張,唐先生的西裝店除了工作檯、縫紉機、那一綑一綑的布以外,能夠藏匿微小物事的空間都一一被瓦解。不過書架和書架上的書還在那裡,整整齊齊排成一排,只是如此一來,那排書反而變成很難理解的存在了。幾件做好的西裝掛在牆上,我認得其中一套鼠灰色西裝,是唐先生說要做給自己穿的。「我走的時候穿。」唐先生說。

瘦得像沒辦法穿上任何西裝的唐先生坐在工作檯前,看起來累壞了。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失去判斷力的,拿著剪刀像要演奏什麼音樂一樣,自信滿滿的唐先生,彷彿已經是四十年前夏天的事了。裁縫剪刀孤伶伶地擺在一旁,沒有貓咪看著它。

我聽著他的故事,好像坐在古早戲院的最後一排,看著畫面會閃爍跳動的電影一樣。我想著小時候是不是跟他玩過那個蒐集布料塑膠牌的遊戲?其實我們這棟的孩子也是會蒐集那塑膠牌的,不過我一個圖案都想不出來。

「一直到商場拆了,那貓咪都沒有再回來嗎?」

「嗯,沒有再回來。」他說。「然後,唐先生隔年就死了。」這個我們童年時叫他「臭乳呆」,現在叫Ray的我的童年伙伴,我從他身上看到自己身體也在衰老的樣子。

「不過很高興有機會能把這件事講出來,我一直覺得,這件事裡頭有什麼給了我一些改變似的。」

「對了,唐先生留下來的東西呢?你記得後來怎麼處理嗎?」

「嗯,因為他沒有留下什麼遺囑,所以裡面的東西大部分都連同遺體火化了,我記得我爸當時幫他把書裝箱,又放了幾本他沒有讀過的,一起交給殯葬人員。」Ray稍微沉默了一下,說:「也許跟這件事不相干,不過我想講講也好,你隨便聽聽。後來我爸就外遇了,我一直不懂,一個賣舊書、肥胖,每天流汗流個不停的胖子,為什麼也有人會愛上。不過我媽真的沮喪很久。後來她把每一本書都賣掉,改賣牛仔褲。」

這部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評論了。我仔細回想故事裡的每一個細節,突然想起一個關鍵詞沒有出現。

「可是,你講了天花板上的貓,也講了唐先生的西裝店,卻沒有提到魔術師?你記得我一開始的時候,就說是要問你有沒有什麼關於天橋上那個魔術師的故事嗎?」

「真的耶,真的好像完全沒有提到魔術師呢。」Ray看著我說:「這樣有關係嗎?」

「沒有關係。」我說。「其實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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