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故事在宋代 根幹枝條已成
《梁祝》哭墳化蝶,魏春榮飾祝英台(左),溫宇航飾梁山伯。 圖國光劇團提供 |
相傳梁山伯、祝英台是東晉時代的人。但最早記載見於唐中宗時梁載言的《十道四蕃志》,只說到「義婦祝英台與梁山伯同冢」,到了晚唐,張讀的《宣室志》才有較詳細的記載。其中英台喬裝,梁祝同學,山伯訪祝,祝適馬氏,墓裂同埋等重要關目都已見於此。
宋代有關梁祝的資料,見於徽宗大觀間(1107)知明州事的李茂誠所撰的〈義忠王廟記〉,載於《鄞縣志‧壇廟》。從中可見梁山伯在宋徽宗時,已在民間當義忠王。其次宋人對於梁祝故事還有化蝶之說,見南宋紹興年間薛季宣〈游祝陵善權洞詩〉。有此化蝶傳說,梁祝故事更增加了一分超現實的美感。
大抵說來,梁祝故事到了宋代已經根幹枝條具成,且在民間去蕪存菁。此後就是紛披長葉,蔚為大樹;其枝蔓展延的方法,是渲染可能的事實,使之更富趣味。如「十八相送」、「樓台會」已見於明代餘姚腔《同窗記》的關目,於是地方戲曲與說唱文學更孳乳誇飾,而「柳蔭結拜」、「書館談心」、「英台思兄」、「四九求方」、「山伯殉情」、「馬家逼婚」等關目,也就逐漸使人耳熟能詳,於是梁祝故事為人所津津樂道,梁山伯與祝英台成為愛情的偶像了。
《梁祝》花園相會。 圖國光劇團提供 |
祝英台的女扮男裝,應當取自早就在北朝流傳的木蘭故事。木蘭穿上軍裝代父從軍,轉戰南北,立功立名,她的夥伴「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像這樣的故事自然為人們所津津樂道,那麼易武為文,教英台喬裝去求學,同時加上和山伯的精神戀愛,豈不教人更加嚮往?在舊社會裡「女子無才便是德」,婦女的心靈是被壓抑的,那麼祝英台的行徑,豈不正抒發了她們的心靈?豈不正體現了她們夢寐以求的憧憬。
唐代以前 也頗有殉情和化蝶的故事
梁祝的殉情和化蝶,在唐代以前也頗有類似的故事。最早的就是眾所周知的東漢末〈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和劉蘭芝,他們殉情後,死生不捨的至意體現在連理樹和雙鴛鴦。其次見於《樂府詩集》所引《古今樂錄》的〈華山畿〉二十五首和干寶《搜神記》中的「韓憑夫婦」,也都是很類似的哀豔故事。
其中韓憑是宋康王的舍人,他的妻子何氏很美麗,被宋康王奪去,他因此幽怨自殺。何氏也趁著和康王登台之際投台而死,在她的衣帶裡寫著遺言,說:「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康王很生氣,故意教他們夫妻的墳墓相望不相即,說道:「爾夫婦相愛不已,若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沒想過了不久,果然有大梓木生長在墳墓的兩頭,十天之後就有雙手合抱那麼粗,兩棵梓木說也奇怪,居然「屈體相就,根交於下,枝錯於上」,同時又有一對鴛鴦,常常棲止樹上,早晚之間交頸悲鳴,聲音非常感人。宋國人很哀悼他們夫婦,就把冢上的樹木稱作「相思樹」。又據說鴛鴦鳥就是他們夫婦的精魂變成的。
〈華山畿〉是南朝的一種樂曲。樂曲的本事是:宋少帝時,南徐有位讀書人,路過華山要到雲陽去,碰到旅店中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非常喜愛她,卻無從親近,於是相思成疾。他的母親去拜訪那少女,少女脫下她的圍裙說把它偷偷的放在他睡的蓆子下面,病就會好轉。果然有了起色。可是有一天不意之間他掀開了蓆子,看到圍裙就緊緊的抱住,然後往肚裡吞食。當他快氣絕時,囑咐他母親,出殯時路過華山。而當柩車到達少女的門口時,那頭強壯的牛卻怎麼拖也拖不動柩車。這時少女沐浴梳洗完畢,出門向著靈柩唱道:「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棺木果然應聲而開,少女隨即進入。她的家人拚命拍打,也沒有辦法救她。結果將他們合葬,稱為「神女冢」。
另外舊題梁任昉撰的《述異記》也載有海鹽陸東美和其妻朱氏的「比肩墓」,墓上的雙梓和棲止的雙鴻,都和韓憑夫婦很近似。
由以上這幾則傳說,不難看出梁祝故事的濫觴和前影。華山畿棺木應聲而開,正是梁祝地裂並埋的根源;〈孔雀東南飛〉和韓憑夫婦的鴛鴦,以及陸東美伉儷的雙鴻,就是梁祝化蝶的先驅。明人彭火翼《山堂肆考》謂:「俗傳大蝴蝶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曰韓憑夫婦之魂,皆不可曉。李義山詩:『青陵台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許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則韓憑夫婦之魂在唐代已由鴛鴦轉為蝴蝶,梁祝化蝶之說,可能直接襲自於此。
而其「地裂並埋」和「棺開同葬」,都象徵至情至愛的感天動地;化為鴛鴦、鴻雁、蝴蝶,交頸交鳴而交舞,都象徵著至情至愛不因死生而易其本質,同時也將人世間的無限憾恨,昇華為超現實的美滿。人們汲飲它,有如甘露淘洗心靈的清涼;人們仰望它,有如彩虹高懸的燦爛,獲得的是神遊渺渺的快慰。
梁祝故事 居然不見於崑劇劇目
梁祝故事的傳布由唐至今已經有一千兩百多年,不止遍及全國,影響民心,使得山東、浙江、江蘇、甘肅、安徽、河南、河北等省無形中都冒出了梁祝的墳墓、廟宇和讀書處,而且也流入鄰邦韓、日、越等國。則梁祝故事的傳布較之白蛇、西廂故事似乎來得更廣遠。
可是梁祝故事,居然不見於崑劇劇目;也就是說,在少說已有四百六十年,多說則有六百五十年歷史,而遍及全國的崑腔曲劇,卻看不到有人將那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梁祝故事」,譜作劇目來敷演。也因此2003年國光劇團團長陳兆虎先生和藝術總監王安祈教授便要我嘗試創作,庶幾可以補此「缺憾」。
於是我於翌年2月間春節前後,費時十一天,採「南雜劇」體製規律,謀篇布局,設計排場,建構套曲,依調填字,取梁祝故事之精華,分〈草橋結拜〉、〈學堂風光〉、〈十八相送〉、〈訪祝欣奔〉、〈花園相會〉、〈逼嫁殉情〉、〈墓裂同埋〉等七齣,成為首編崑劇《梁祝》,由魏海敏、曹復永領銜,但卻有三位祝英台、四位梁山伯輪番上台,不藉助大陸名家演員,以見台灣崑曲界的「水準」。於2004年耶誕節前後三天,假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沒想場場爆滿,寫下十九天前即銷售一空的票房紀錄。次年11月又請上崑團長蔡正仁加強陣容,巡演於上海(4日,參加國際藝術節)、杭州(8日)、佛山(12日,參加亞洲藝術節)。亦皆座無虛席。杭州一場,觀眾一千數百人,謝幕時起立鼓掌數分鐘。
其後江蘇省崑劇院長柯軍又將《梁山伯與祝英台》重譜重排,2009年11月於南京演出其第一版;因導演諸多誤解劇本,乃於2010年6月,又於南京演出其第二版;更於2011年5月12日參加由北方崑劇院主辦,為紀念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首屆「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十九項,崑曲被列為其中十周年而舉行的「崑曲大匯演暨學術研討會」,第三度演於北京大學。同樣受到極大的肯定。而今國光劇團又要「重拾舊業」,請來周雪華強化其音樂,更由國家文藝獎得主李小平導演,以他超人的洞燭力,進一步詮釋其內蘊;請王安祈將第六齣改作〈癡夢乍醒〉,由我訂正格律,使梁祝完成愛情於夢境;並要我將末齣改作北曲使演員更易發揮;而由劇團崑劇當家小生溫宇航和邀來的客卿北崑當家花旦魏春榮分飾梁祝,使這齣崑劇《梁祝》第四版更有新意。將於2012年元月5日至7日公演於台北城市舞台,其一票難求是必然可期的。
雙飛彩蝶 豔羨古今的緣故
說到這裡,如果容我「敝帚自珍」、「老王賣瓜」,來說明拙編崑劇《梁祝》之所以一而再的受到觀眾歡迎,其雙飛的彩蝶所以豔羨古今的緣故,則約有以下三端。
其一,梁祝故事集中華民族愛情故事之大成,最能體現庶民百姓對愛情的憧憬與嚮往,流露曠夫怨女對愛情潛伏的心聲。而本劇既能將梁祝的相欣相賞啟於其〈草橋相會〉邂逅之初,又能將其相激相勵、相顧相發置於〈學堂風光〉之中。則其〈十八相送〉乃能寄託熱切於幽微、表彰憨厚於真摯;而其〈訪祝欣奔〉之傳達梁山伯頓悟之驚喜;其〈花園相會〉之描摹至情至意與無奈無何;皆能汲取古來梁祝故事之精髓,而予以最適切的展演。至於〈逼嫁殉情〉(或新版之〈癡夢乍醒〉),更運用分割場面處理,以燈光明暗,將梁祝同一時空之處境,相映相襯,一現一滅交替演出。使劇情拉抬至一生一死、死生與共的高潮。而最後〈墓裂同埋〉,則以英台如泣如訴之哭墳,將詞情聲情融入於無限之幽恨與悲涼之中。而於此時此際,乃感天格地,「墓裂同埋」、「化蝶雙飛」,將千古以來的民族意識、思想情感與理念一齊迸發出來。因之感人實深。
其二,崑劇是中國歷來最優雅的文學和最精緻藝術的融合體,最能激揚歌舞樂互動交織的美學底蘊,呈現其寫意特質,表彰其虛擬象徵程式、時空自由流轉的藝術氛圍。尤其其「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的歌唱藝術,真是曠古所未有,既就今日之中外表演藝術而言,亦難有望其項背者。但這樣的藝術,必須得合規中矩的編劇,擅於使詞情與聲情相得益彰的譜曲,方能達成。
其三,本人研究戲曲已經四十餘年,於崑劇體製規律堪稱了然於胸中。知道每支曲牌都有「性格」,都在其正字律、正句律、長短律、音節單雙律、平仄聲調律、協韻律、對偶律、句法律等重重嚴格的制約中,呈現其聲情之特質,用錯曲牌就像人吃錯藥一般,不止於病無補,有時反要人命。而根據關目情節,當如何選用曲牌,組織聯套,移宮換調,變化排場,使觀眾醒於觀聽,則我順手拈來,大抵能夠應用自然;也因此,為我崑劇劇本譜曲的名家,無論是蘇州大學的周秦教授,或江蘇省崑的孫見安先生,或上崑的周雪華女士,都認為看到我填的曲詞,就油然興起「音樂感」,譜將音符,順理成章,而無詰屈聱牙之病。南京的顧聆森先生更仔細檢查我劇本的格律,然後發表文章說:「《梁祝》是新編崑劇中的典範。」也因此,崑劇《梁祝》的聲情詞情是相得益彰的。
「事不過三」,「自吹自擂」也應當止於此。我相信有此三點,崑劇《梁祝》應是可欣可賞;而我更相信,以國光劇團近年掀起的戲曲熱,在其精心籌畫與製作之下,這第四版的崑劇《梁祝》,也必然會令觀眾刮目相看,為這傳之數百年的「戲曲之母」別開天地;今年10月再度於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巡演時,也一定能夠令大陸朋友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