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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特區/惑鄉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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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特區/惑鄉行(上)

這裡的觀眾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當時的外省人、本省人、日本人一起打拚台灣電影的那段過去啊!我要讓那一代還在世的電影人再度相聚,把拷貝修復,舉辦一個屬於他們的影展……

圖/何小芬
當年計畫拍攝《多情多恨》的電影公司,舊址早就拆除重建。健二在西門町繞了足足兩天,全無進展。在加州地闊天高的環境中長大的健二,習慣的是寬長的公路、明亮的陽光與悠閒的步調。但是在台北街頭晃盪了兩天,健二便被這座城市的擁擠嘈嚷折磨出了黑眼圈。

橫衝直撞的摩拖車如同滿地的機械昆蟲,永遠在他身邊揮之不去。還有隨處可見的推車小販,不厭其煩地與警察重複著捉迷藏的遊戲。更可觀的是到了傍晚,街巷中滿滿站立著手提塑膠袋等待垃圾車的民眾,那情景讓健二嘆為觀止。

垃圾車以符合這個城市的一貫匆忙步調穿梭行駛,民眾慌張地以小碎步緊緊追跟上行駛中的大垃圾箱,看準空隙開始一袋袋空拋入箱。當健二看到行進的垃圾車上還放置著裝滿殘羹餿水的大桶,隨著車的顛簸隨時像要潑灑出來,他忍不住一陣反胃。而民眾依然能在追跑中把餿水菜湯倒入大桶,不被潑濺波及而全身而退,這個畫面簡直值得CNN全球播放。

在健二這個日裔美籍的學者眼中,這裡的人在可謂惡劣的落後環境中所表現出的忍耐力與泰然,甚至是一種漠然,讓健二感到不可思議。

過馬路時迎面而來的行人彼此並不費事禮讓,到了對撞前一秒才微側半步,彷彿人體所需的基本私密空間範圍是多餘,人體不過像貨物一樣可以堆積綑綁擲放。一盆水就做起生意的路邊小吃攤販,照樣有顧客大排長龍,完全藐視現代科學對清潔的重視。

健二對美國式的大型購物商場、速食連鎖、畫一社區原本是相當反感的,那種無人性的單調與表面的現代,對當年還在讀大學的他來說,正是控訴美國白人主流意識形態的又一有力罪狀。但是,健二從沒有像現在身處台北時那麼想回家,他終於發現加州還有令他懷念的地方。

川崎涼子突然無預警出現在他下榻的飯店時,正逢他頭疼發燒已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勉強穿好衣服,披上大衣,搭了電梯前往旅館大廳。即使在病中,健二仍警覺著不讓對方來到他的房間。他無法相信這個女人會帶來什麼好消息。

連台北的天氣也都像是跟他作對似的,剛到的頭兩天豔陽高照,毫無冬意,隔天就是寒流來襲,半夜裡房中的暖氣怎麼都嫌不夠強。健二一出電梯便看見穿了一襲白色風衣的川崎,對比著他身上厚重的外套,那身影看來有些單薄。

他們在一樓的咖啡廳坐下。「我不是來道歉的,這是第一點。」

川崎沒有客套的笑容,但是一雙打量著健二的眼睛依舊犀利,仍是充滿著好奇。「如果你想真正做好你的研究,你不能只待在學校裡,這是第二點。」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飯局,你一定覺得奇怪。其實是,我聽說你要出現,所以主動要求參加的。」

川崎的舉止明顯地較那日收斂了許多,今天看起來比較符合她日本駐台新聞特派員的身分。健二端詳著她,只見她俐落地從隨身的皮包中取出一疊資料。

「好吧,我老實跟你說。你的研究計畫,跟我這兩年在進行的一項專題報導很相似。我承認,我有一段時候沒有用心寫些東西了,但這個題目,我是非常感興趣的。」

「妳跑的是新聞,我寫的是論文,妳放心,我不會搶了妳的舞台。」健二也決定單刀直入。

「正因為領域不同,我們才不必競爭,才有合作的可能。而且對你來說,我想,更是一種需要。你不覺得,要真正打進這裡的圈子,其實不容易嗎?尤其像你,我看出來了,你對這裡微妙的文化氛圍十分陌生,若想要得到一些真正的內幕,作為你研究上的大突破,我想我是可以提供一些協助的。」

「聽起來好像十分感人,妳我畢竟都是同樣血統,所以應該彼此照顧。是這樣嗎?只是,我很難相信,這是妳所想要的啊。」

川崎沉默了兩秒,然後用手撥開額前瀏海,高聲笑了出來:「你把我想成很壞的女人呢,健二。」

我要的是被肯定,健二。

我花了十年的青春在中國、台灣兩地跑,我以為我比當年所有的人都更有風向敏感度,所以我以為我會在中國台灣的關係發展上,占到最有利的新聞位置。但是我忽略了,這兩個地方的人跟日本人一樣,是看輕女性的。我甚至不惜以身體交易,以為能挖掘到一些讓人刮目相看的頭條。但是,如果你對這裡的政治還有一點點認識的話,這些年是政治口水與謊言滿天飛的時代,一層一層的利益糾葛讓所有的真話都被封鎖。幾次的消息錯誤,讓我變成同業的笑柄。我終於也厭倦了。看著十年下來,只淪為寫一些旅遊美食花邊新聞的我,自己都感覺可恥。

健二,你坐在那兒不出聲,我幾乎要把你當成一個日本人了,竟然就這樣對你吐露了我心中的怨氣。其實還是應該要提醒自己,你畢竟是美國人。你不會了解的,我作為一個日本人,努力地學習中文,又選擇了來到台灣,我對於這兩個文化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

日本人對中國與台灣做過的事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只能這樣說,當我第一次讀到南京大屠殺、滿洲國進行的活體細菌實驗,幼小的我害怕得簡直無法睡覺。我不敢相信做這些事的,也許就是像巷口開食堂的老伯、學校種花的大叔那樣的人,他們曾經去過中國戰場,回到日本後又與普通人無異地繼續生活著。

至於台灣,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台灣人三個字,在老一輩的記憶中是說著福佬話的支那人,縱使皇民化運動讓許多台灣人改掉了他們原本的姓氏,但是台灣人永遠成為不了真正的日本人,只不過是與支那永遠分隔了,大概殖民主義的目的就是如此吧?

那天當我問你知不知道本省人與外省人的差別時,我其實是在試探你。我雖然是一個外來者,但是我總幻想著,老是在寫著無聊的旅遊文章的涼子,也許也可以做出一些令這裡的人、甚至日本的同胞感動的事呢……

我要說的是,你竟然用郭鎮華先生的電影公司回答了我的問題,讓我在驚訝之外,更相信這或許是一種不可說的命運使然。

好吧,我就不再拐彎抹角了。健二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了喲。

但是,當我告訴你之後,你不可以發笑。我說過了,涼子也有想做一些被人肯定的事的時候。

我早在幾年前就開始訪問一些曾經與日本有過合作經驗的本地電影工作者,當然也碰到過當年在「長河公司」裡服務過的員工。在中國東北長大的郭先生,因為生活在滿洲國的緣故,日語非常流利。這些背景,不必我再多說了。一心只想著能讓台灣電影產業起飛的他,並沒有雄厚財力,卻從日本請來重要的日本導演,來台灣拍攝台語電影。作著這樣的電影夢,最後當然賠光了投資。

可是在當時就有一些這樣的傻子呢!被日本人欺侮過的中國人,在台灣又決定與日本人合作,拍攝給不會中文的台灣人可以觀賞的台語影片。而那些陸陸續續來到台灣拍片的日本導演,他們又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重回到曾被日本殖民過的土地呢?

都只是為了電影而已嗎?還是潛意識中,他們也像涼子一樣,希望戰爭的記憶能夠從此放下,在共同拍攝電影的過程中,開始釋出一種化解的善意呢?據說也有一些攝影師或技術人員,後來就在台灣留了下來繼續拍攝國語電影。

好吧,我已經從你的表情看到,你正在疑問著:那麼我對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涼子被這裡的人稱作「台灣通」,但是她心裡清楚,她並不是真正受到尊重的。現在她想做一件事,她需要被台灣學界看重的松尾先生的協助,讓大家知道,涼子的想法是有價值的。

這裡的觀眾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當時的外省人、本省人、日本人一起打拚台灣電影的那段過去啊!我要讓那一代還在世的電影人再度相聚,把拷貝修復,舉辦一個屬於他們的影展。你不會覺得我這個想法很可笑吧?健二,我是個不甘心的女人喔,我至少要讓自己完成這件事,以後才能驕傲地回到日本去……

健二的眼睛告訴我,他有很多想法。究竟在想什麼呢?說來聽聽吧!

我可以接受實話實說,你可以現在就拒絕我或更正我,告訴我這一切構想得太不切實際,那些電影沒根本有我以為具有的價值,我都不會在意的。一直都不說話的健二,你也好歹說兩句吧……

健二無法不對川崎的話存有許多保留。

在那日午餐後,他曾經上網搜尋了她所寫過的文章,並不如她口中所說的,盡是一些無聊的旅遊花邊。

或許可以這麼說,在看似生活化的題材中,川崎總暗藏了在健二看來特定的政治暗示。

他眼見過川崎那天的社交手腕,今天的轉變難說不是她另一種的演出。真實的面貌,或許是字裡行間裡隱藏的那個驕傲的日本人,而不是眼前這個自稱被看輕的女性。

健二記得在一篇紀念某位從台灣去了日本大紅,又在1980年代風靡中國的女歌星逝世周年的文章中,她突然岔題寫下一些話像是「鄧麗君、龍應台、侯孝賢他們說的是跟馬英九市長一樣的台北國語」、「鄧麗君身材修長、皮膚白皙,是外省人的長相,跟此地的本省台灣人較瘦小、皮膚較黑是不一樣的」、「鄧麗君的父親是隨國民黨來台灣的軍人,因此她經常勞軍,在國民黨時代有所謂『軍中情人』稱號」……

在介紹台北居酒屋文化時,因在店中看見一群年輕人在酒後唱起歌來,也會別有用心地作起文章:「他們唱的是在中國走紅的任賢齊的成名曲〈心太軟〉,而不是像本土巨星江蕙、蔡小琥的台語歌」、「沒有聲音的族群,想找到一首可以合唱的曲子也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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