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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特區/惑鄉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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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特區/惑鄉行(下)

健二雖對台灣這座島上的政治沒有深入的研究,但對過濾解讀文字中埋伏透露的訊息自有的敏感,是經年累月學院訓練累積的成果。不必是人種學專家,任何人都知道在現代二十一世紀,沒有人能純就膚色或身高指認出一種國民的長相特徵吧?川崎絕非無知至此地步,卻如此籠統概括出一種台灣本省的相貌?而白紙黑字寫下的這些觀點,在此地並沒有引發爭議反擊,這才是更有趣的地方。

讓健二失笑的是,像他這樣對島上的族群政治毫不感興趣的人都看得出,「台灣人」在她的筆下,不是本省人亦非外省人,不過是連自己該唱什麼歌都不知道的人。是需要跟中國切割才可領有她所頒發的血統證明書的浪民。純粹的台灣人?不過是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浪漫幻想吧?

好笑歸好笑,老實說,健二並不在意川崎的政治立場為何,因為根本無關他此行的目的。

這是她與此間政治的雙人舞,她愛怎麼跳就怎麼跳下去。這個精明的女人,是想在島上政治風向轉變前,趕緊做出一些投機的表態動作吧?

然而健二仍不得不深慮,川崎涼子是否真的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健二知道,他若繼續一個人摸索下去所將面臨的瓶頸。

但是那又對我何傷呢?健二揣度著川崎所提出的合作建議。我若為她的本省外省日本台灣大和解的台語片影展背書,她協助我儘快查明祖父的台灣行蹤……

但是,川崎是一個壓根兒仍用殖民者眼光看待台灣人的機會主義者啊!這與他作為文化學者反對霸權的信仰是如何嚴重牴觸。

在這件事上,有必要擔心這可能成為一次出賣自己的交易嗎?健二掙扎著:我是否有點太小題大作了?

他不喜歡川崎涼子。但是,如果真如她所言,她對於四十年前台灣電影界已有掌握,以她的人際往來狀況,一定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只是這樣一來,自己和松尾森的關係便要曝光,家族醜聞也將被外人窺曉……

健二想到了哭泣的父親。

在他臨行前某一天,父親沒有事先聯絡便出現在他居住的公寓。

那晚用過餐後,他們席地而坐,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放了一瓶大吟釀,沒有喝清酒的小酒杯,一杯杯清酒就斟入圓柱型飲水玻璃杯中。但是如此隨興的對飲,並未減少父親充滿懷舊的激動。

「地上是榻榻米的話,那就更好了呀!」父親說了好幾遍。

「等我從台灣回來,以後我們就常常這樣喝一杯吧!」

「真的嗎?不過可別讓你母親知道哇!呵呵……」

「看來我得想辦法去訂製一塊榻榻米喔!」

不知是因為逐漸不勝酒力,還是父親本來就有心事,酒瓶快見底的時候,他變得靜默了。垂頭呆坐了半晌,才又看見他抬起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狀甚惺忪。健二才發現讓父親紅了眼睛的是淚,不是酒。

「我跟我自己的父親,這一輩子沒喝過一次酒……健二,你知道完全不被父親喜愛,那是什麼感覺嗎?」

健二,我雖然心裡非常不願意,卻還是讓你去念了電影,就是不希望你有一天會恨我。我知道,兒子對父親若是心存了怨恨不諒解,那是比任何衝突都難化解的。

我自己就被對父親的失望與懷恨折磨了一輩子。大學畢業後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與你母親在東京成家,以為小時候被人指指點點的痛苦記憶終於可以放下,沒想到你的祖父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中間相隔了近十五年。我更不能明白的是,你的祖母為何要把我的下落告訴他,她不是應該比我受傷更重嗎?這個男人毀掉了她的人生,至少我還有一個新的人生在等著我。事後,她只跟我說了一句:他畢竟是你父親啊……

女人總是這麼傻。但是,如果沒有了女人,全是男人的世界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人們會形容女人小心眼,我是不這麼認為的。我從我對父親的態度中體會到,男人才是更記仇的。女人斤斤計較細節,常常是因為男人不問究竟就陷入了頑固的堅持,最後你死我活、同歸於盡都在所不惜。但是女人才是懂得要如何生存下去的。

男人的愛恨是盲目的,女人的愛有時看起來很傻,其實是理智的。我的母親對父親一直還有愛,這點我真不明白,但是會心存敬意。小時候若被人譏笑,我總會咒罵起不知下落的父親,但是母親卻會說:要感謝你的父親,否則我怎麼會有你這樣可愛的寶貝呢?

為什麼要跟你說起男人和女人的愛?我再說下去,你也許就明白了。也許你們這一代比我有知識,比較能了解人世間那些不尋常的事。我們這一代生長的背景,這些事是不能討論的,我只有自己一點一點慢慢咀嚼思索,為什麼會這樣子呢?或許我想的還是完全不對也說不定呵……唉唉,你的祖父,我的父親,就是一個這樣讓人煩惱的人哪!沒想到原以為都過去的事,現在又輪到了健二在為他所要的答案傷腦筋了。

1983年,你的祖父突然跟我聯絡,我帶著我新婚的妻子,跟他約在銀座一間很熱鬧的漢堡速食店。選這樣的地點,就是不希望會面拖得太長,吵鬧的地方可以避免太多不適宜的話題。他那年五十好幾了吧?但是一副保養得很好的樣子,體格跟你看到的那張唯一的相片中所差不多,瘦高卻仍然結實,不同的大概就是他剪了一個軍人式的平頭。我開門見山不客氣問他:為什麼要找我?他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先跟我說了一些他在電影工作方面的情形。

我記得的父親,一直是冷漠又帶著一點驕傲的,但是這時的他明顯變得溫和許多,他甚至很謙虛地說自己一直是個二流的商業片導演,日本新一輩電影人的觀念手法都與傳統日本片出現巨大差異。他講了一堆我其實並不關心的有關電影業界的事情,然後才聽出所以然,意思就是他在日本越來越難混了,但是台灣的電影水準還沒那麼進步,他打算移往台灣發展,趁他還有一些關係在的時候。

我需要知道你去哪裡嗎?我當時覺得他真是無聊而不免怒氣上升。這二十多年來你去了哪裡都不關我們的事了,現在來說這些要做什麼呢?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隔了一會兒才回答我說,這次不一樣,他去了就不回來了。

我看你是又惹了什麼麻煩吧?繼續逃跑吧!我記得自己用非常鄙視的口吻回了他一句。

健二,你的祖父,他當年是因為被人控告了。這真是難以啟齒的醜事。你是成年人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吧!他被控告跟一個十七歲的男孩發生了不正常的關係。知道我的意思嗎?

雖然找不到最後判刑的罪證,但是在當年風氣如此保守的小鄉村,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當然無法在老家繼續待下去,而我就一直被稱為那個變態男人的兒子。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怨恨他了吧?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知道自己的父親有過這樣不正常的行為,會覺得那就像自己血液裡有病毒潛伏般可怖。你的祖父在面對我的鄙夷時,竟然跟我說,那不是真的。他沒有猥褻未成年的少年。那你為什麼要逃呢?為什麼這樣見不得人的控告會找上了你,而不是別人呢?我問他。

你的祖父竟然給了我一個比他承認猥褻更教人覺得不堪的答案。他說,他跟那個少年是彼此相愛的。

健二,這種事,這種事你能想像嗎?這比他只是對一個少年做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更讓我覺得受傷。

我當時年紀還小,對事件的印象是模糊的,大概有聽說了一些什麼,因為村中有戶人家在父親離家後不久也很快搬走了,這兩件事一直在記憶中是相聯的。聽他這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那戶人家裡那位少年的模樣。

父親──不如就稱那個男人算了──他在村裡經營了一家小食堂,鄰居們來來往往總都打過照面。那個男孩子還在念中學吧?個頭不高,有一雙大眼睛,我記得他常常穿著制服下了課來吃麵。當年我們一家吃住都在那間木房子裡,母親在後面廚房負責切洗,比起她總給人一種距離感的丈夫,她是個更不善跟人招呼的傳統妻子。他們在做生意的時候,我如果不是在街上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就是在食堂角落油膩的桌上寫著討厭的作業。那個男人不時會吼我一句:坐要有坐相、也不會幫忙收收東西嗎什麼的……

那個少年都在晚上差不多六、七點鐘的時候出現,店裡不太忙,少年靜靜吃著麵,老闆抽著菸默默坐在櫃台後。但是我記得每逢這時,我無論怎麼調皮不聽話都不會被斥責,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對那個少年來店裡特別有印象吧?

結果整件事和我的記憶之間竟有如此大的差距,原來一切根本只是騙局!如果真如那個男人所言的話,那他們兩人真是非常無恥,竟然在我面前公然上演過這樣露骨大膽的眉目傳情,而我的母親,她就在布簾後埋頭洗著一大盆的髒碗筷……我到那時才知道,我的母親在這場婚姻裡經歷了什麼,她對我隱瞞了什麼。我甚至不希望我身上流的是這個男人的血。

你為什麼要跟母親結婚呢?我想不出其他的話來,只能像傻子一樣問他:你真的是我的父親嗎?

我是你的父親,你絕對不可以懷疑,這對你母親是大大的不敬!他說。

可是你騙了我的母親,她到現在還護著你!

雖然是人來人往的速食店,我還是失態地大聲喊了出來:你有愛過你的家嗎?你有在乎過我嗎?既然你把我和母親只是當作你的一個工具,你憑什麼以為我會把你當人看?你是人嗎?你覺得你配當我的父親嗎?

要不是你的母親用力拽住我,我一定會衝上去把眼前的男人拉倒再一陣踢打。雙手緊緊扳住桌角的他,用力地朝著我把頭一垂,以哽咽的聲音不斷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但我絲毫沒有感覺。

松尾森這個名字,從那一刻起我決定,永遠丟進記憶的角落。在那次會面之前,我還曾為他的棄家找過許多理由與解釋。台灣生的他也許經過了很多我們無法想像的戰爭殘酷。你的母親也這樣勸我,企圖化解我對整件事的不安,她仍然相信你祖父可能受過什麼刺激。但是把一切都推給了戰爭,是不是也太不負責任了呢?我有時懷疑,是不是該顛倒過來解釋?根本是因為這些不尋常的人性難以理解,所以人間才出現戰爭吧?

唉,只是想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最後消息罷了,沒想到會把整件事全盤托出了。

說穿了,他是個不懂得自己身上原來帶著腐敗氣息的人。

那天的會面,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有這種感覺,等聽完他的話我便恍然大悟了。他沉淪在他以為的那種不正常的愛裡,外表看起來雖然時尚光鮮,但是已經散發出不自知的垃圾般的汙濁之氣。我曾經跟自己說,這樣的病態氣息就到我這裡為止吧,兩年後有了外調機會,我毫不遲疑便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就是不想讓你再與這樣醜陋的家族故事有沾染,結果沒想到,你最後還是發現了那個男人遺留下來的線索。

去吧!見到他不要提到我,他若已死,也別帶他回來。他是不祥的,被他沾惹到只有不幸。

答應我,這次去過了,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過去了,結束了,你現在是美國人,我也早就不認這個父親了。

我只有這樣的要求,你聽進去了嗎?

如果松尾森真的還在世上,就在這座島上?……健二此時的心情只能用無助與淡淡的哀傷來形容。

「川崎小姐──」經過了第一周的毫無頭緒,健二明白想要弄清楚祖父羈留台灣的原因,恐怕沒有原來想像中容易。

「叫我涼子吧!」

「好吧,涼子,你真能證明你有一些我沒有的能耐?」

「你要出題了嗎?」

「如果我們要合作,我也沒必要瞞你。我的祖父,他曾經也是來台拍電影的日本導演之一。他消失了,在台灣……」

川崎涼子挑了一下眉毛,彷彿兩人之間立刻已經有了一個共享的祕密。

健二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話已出口便無反悔了。

諷刺的是,他竟然在那個當下才真實感覺到,他的確已踏上了祖父的出生地,那個叫松尾森的男人,唯一的故鄉。(下)

【2012/01/0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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