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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蔣勳/文】
2012.01.20 03: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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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擇端發揮了大導演的驚人才華,他在長卷的高潮,創造了一個「事件」。使靜態的畫面忽然「動」了起來,使觀賞者的情緒忽然因為「事件」的介入緊張了起來……
圖一、人潮、攤販把橋梁擠得水泄不通。
蔣勳/圖片提供
現存的《清明上河圖》長度共524公分,發展到長卷210公分左右,畫卷進入中段的主題。
如果《上河圖》是一部電影,經過「驢隊馱炭」、「近郊農村」,經過「行道樹」、「交流道」較緩和的場景鋪敘之後,正式進入城市的中心主題,出現漕運碼頭卸貨、商業街道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虹橋
210公分長度,影片快到一半了,張擇端必須思考,如何創造一個影片的高潮,帶出「城市」中心人車交織、摩肩擦踵,繁華鼎沸的場景。
繪畫是靜態的,一個城市,只是安靜的畫面,一定無法打動情緒,引起觀賞者的參與感。
張擇端創造了一個城市的高潮,他選擇了當時北宋京城最熱鬧、交通最繁忙、人口密集的商業中心──虹橋。
但是,只是一個地區,只是一座橋,可以引起一千年後觀畫者的介入嗎?
街道是靜態的,橋梁是靜態的,房屋、城市都是靜態的,能夠使這些靜態空間活動起來的一定是「人」。
「人」才是城市活躍起來的真正主題。
在《上河圖》210公分到300公分這一段畫卷最中心的位置,一座單拱的木架構「虹橋」飛跨在汴河上。橋面上密密麻麻都是人潮,橋的兩側都是攤販。各式車輛、轎子、驢、馬,上面騎著人,或馱著貨物,上上下下,把一條橋梁擠得水洩不通。(圖一)
然而這些對張擇端都是不夠的,他每一天都在觀察城市,觀察他居住的城市,城市在「人」的元素互動下,每一天也都不一樣。
城市其實不止是一個不動的靜態空間,城市也更是一點一滴「人」在時間裡活動的延續與變奏。
張擇端發揮了大導演的驚人才華,他在長卷的高潮,創造了一個「事件」。使靜態的畫面忽然「動」了起來,使觀賞者的情緒忽然因為「事件」的介入緊張了起來。
高潮──「虹橋事件」
畫面上一艘一艘大船停靠在岸邊,許多「萬石船」是不能進內城的。船身過大過高,都無法通過有「限高」規定的「虹橋」。
能夠有進入內城許可的船,必須收好繫帆的桅竿,調整好船頭角度,才能順利通過虹橋的橋洞。
圖二、漁民在船舷邊洗衣晾曬。
蔣勳/圖片提供
大船停靠的另一岸,靠近畫面前景,有小漁民簡陋的一葉扁舟。漁民正在船上洗衣褲,剛剛洗完,船篷上晾曬著一件一件的衣服褲子,畫家連衣服、褲子剪裁的方式都畫出了細節。漁民在船舷邊,手裡端著木盆,把洗完衣服的汙水,倒進河中。(圖二)
河面上有八個人搖櫓的中型船隻,正經過河邊柳樹堤岸,準備通過單拱虹橋,進入內城屬於政治中心的地區。
畫面有一種寧靜悠閒,然而,「導演」張擇端鋪敘這一段寧靜悠閒,是為了對比長卷中心段落即刻要出現的事件「高潮」了。
我們的視覺突然看到一艘大船,歪斜在畫面上,打破了原有河面上的寧靜節奏。兩岸的人,視覺都聚焦在這一艘大船上,都緊張了起來,大聲叫嚷,比手畫腳──
發生了什麼事?一片驚叫喧譁,大船上的船伕更是霎時間手忙腳亂起來。
連虹橋上過路的人,也一時停了腳步,靠在橋欄上向下觀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擇端利用四面八方的視覺聚焦,集中在一艘船身上,製造了「虹橋事件」的緊張高潮。
所有觀畫者也緊張了起來,好像我們就在「事件」的現場。
眼看著,這艘大船高高的桅竿,即刻就要撞上橋身的橫梁,橋與船都要在巨大速度的衝擊下毀損,尤其是橋上的人,可能都會在船身翻覆撞碎下受傷或喪命。
這是12世紀北宋首都汴京的一次船毀人亡的「車禍現場」紀錄,《清明上河圖》在張擇端的導演分鏡手法下高潮迭起,「虹橋事件」則是高潮中的高潮。
上河兩岸停泊的船篷上,都有船伕,高舉雙手,大聲叫嚷,緊張地指導出事的大船如何應變。
這些人物的姿態活潑生動,他們都是與「事件」無關的陌路人,原來可以事不關己,然而,張擇端「相信」城市平日的疏離陌生,會在「事件」、「災難」中一時爆發出內聚的力量。
平日疏離陌生的個體,會因為「事件」、「災難」,緊緊靠在一起,變成「同胞」。「同胞」,在安逸的平日,是城市居民不容易理解的辭彙。
圖三、虹橋事件為《清明上河圖》中的一個城市高潮。
蔣勳/圖片提供
船頭上的船伕有的趕緊放倒桅杆,有的仰頭向橋上路人求救,伸手接下橋上丟下來的繩索。船頭的幾名船伕則手持長竹篙,努力插入河底,試圖減緩船身向前衝的速度,同時調整船的角度。(圖三)
大船四周河水驚濤駭浪,波濤、漩渦、急流,畫家用線條傳達出水的湍急,也同時傳達出事件中心情緒的震盪起伏。
長卷視覺
《清明上河圖》,五百多公分的長卷,古代的人看這張畫,一面卷,一面看,視覺的時間是連續的,如同今天看電影一樣。
今日的觀眾,如果不是看原作,大多書籍都已經把《上河圖》長卷切割成一塊一塊,每一塊獨立存在,失去了時間流動的視覺印象。
許多人討論《清明上河圖》裡的時間,既然題名為「清明」,應該就是「清明節」前後,畫面的氣候、植物、生活,也都以「春天」來定位。
但是,長卷中出現了「新酒」的招牌,「新酒」是宋代只在秋天才賣的酒。「新酒」開始賣,有固定儀式,像今日法國在每年11月下旬推出「薄酒萊」(Bejolais)一樣。「薄酒萊」的意思也是一年當季的「新酒」,北宋和法國現代酒商一樣,懂品味,也懂行銷。
許多學者指出,「新酒」推出的季節,時間與「清明節」有了矛盾。
已經深受西方影響,我們想到「清明」,畫中就不應該有秋天景象。
其實「長卷」是中國特有的繪畫形式,不同於西方歐洲的時間觀念。歐洲一張畫裡的時間是固定的,如果季節是春天,畫面就不可能出現秋天的景象。
中國古代常常流行畫「四屏山水」,在屏風的四面獨立框型裡處理四張「春」、「夏」、「秋」、「冬」四景。每一屏景框是獨立的,但連起來,「四屏」又是一件時間連續的完整作品。
「四屏」的觀念發展成「長卷」,時間的流動就更為活潑自由。
因此,用固定的一個季節去看《上河圖》,是用西方的「有限」時間框架「長卷」的「無限」。
成語說:「削足適履」──鞋子太小,把腳切小,去適應鞋子,硬生生塞進一個框框。近代中國的美學討論,常常出現這樣的痛苦尷尬。
《上河圖》的「時間」如果是流動性的,極有可能是春、夏、秋幾個不同景象的季節的連續,也正是一年裡「上河」漕運通航、船隻繁忙的全部時段的紀錄。我們可能在畫卷開始看到「王家紙馬」的店鋪在販售春天「清明」祭祀掃墓用的紙錢紙馬,也可能在畫卷後段看到「新酒」上市的秋意深濃。「春」與「秋」正是長卷的兩端。
圖四、橋頭掛著「飲子」招牌的飲料攤。
蔣勳/圖片提供
我們可能看到「清晨」黎明大船靠岸,碼頭上餐館百業拉起市招,正準備開張。我們也可能看到街頭勞動苦力,一身大汗淋漓,在「日正當中」的橋頭,從掛著「飲子」招牌的飲料攤買一杯水(可能是「紫蘇茶」)解渴。(圖四)
《上河圖》長卷的時間,可能是初春,可能是中秋前後,可能是清晨,也可能是日中、午後或黃昏,長卷的時間哲學從來不是固定的,時間在長卷裡不斷隨觀看者的手的舒卷而移動。像《長江萬里圖》這樣的長卷,一條大河,行走數千公里,四時不斷,晨昏連綿,用任何一個固定時間去框架拘限,都只是落入「削足適履」的陷阱。
長卷中的季節時間是不固定的,同樣,長卷裡的空間定點也隨時間不斷轉換。討論《上河圖》的空間定位,也引起過許多爭議,有人說是汴京城的「清明坊」,也有人說是「東水門」,有人說那座橋是「上土橋」,眾說紛紜,如同「長江萬里」無法以一段概括全體,《上河圖》從郊外入城,沿上河漕運進入城市繁華鬧區,跨過「虹橋」,緩緩進入內城護城河,城門內部則是市政中心區域,多中央部會台省,街上行人也出現比較多的仕紳官宦衣著模樣的人物。
單拱虹橋
《上河圖》局部寫實,但空間的剪接組合也有一定的抽樣性,長卷中只集中表現一座橋梁,但是根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僅僅是一條汴河,「自東水門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卷一),橋梁就有十餘座之多,張擇端只選擇了一座來表現,是城市的抽樣表現,但又用極寫實的手法來處理這座橋。
《東京夢華錄》裡對北宋首都汴河上的橋梁有很詳細的文字紀錄:
自東水門外七里至西水門外,河上有橋十三。
從東水門外七里曰「虹橋」,其橋無柱,皆以巨木虛架,飾以丹雘,宛如飛虹,其上、下土橋亦如之。
次曰「順成倉橋」,入水門裡曰「便橋」。次曰「下土橋」,次曰「上土橋」,投西角子門曰「相國寺橋」。次曰「州橋」(正名「天漢橋」),正對於大內御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
其柱皆青石為之,石梁、石筍、楯欄,近橋兩岸,皆石壁,雕鐫海馬、水獸、飛雲之狀。
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御路也。州橋之北岸御路,東西兩闕,樓觀對聳。
橋之西有方淺船二隻,頭置巨桿鐵槍數條,岸上有鐵索三條,遇夜絞上水面,蓋防遺失舟船矣。
西去曰「濬儀橋」,次曰「興國寺橋」(亦名馬軍衙橋),次曰「太師府橋」(蔡相宅前),次曰「金梁橋」,次曰「西浮橋」(舊以船為之橋,今皆用木石造矣),次曰「西水門便橋」,門外曰「橫橋」。
《夢華錄》裡,已經逃亡到杭州的作者孟元老,如此詳細回憶汴京城舊日故鄉一條河流上的每一座橋。
他曾經走過的每一座橋,他曾經依靠撫摸過的每一條欄杆,欄杆上的石筍,石壁上雕鐫的飛雲或水獸的凹凸圖像,他連岸邊防止船隻遺失的鐵索、鐵纜繩也一一寫到了。
張擇端卻不是回憶,他看著眼前繁華,一一素描記錄,但是畫家不可能在一件作品裡畫進所有的橋,因此他抽樣性選擇了一座單拱橋來處理。這一座單拱橋為了橋下可以行船,製作成拱型,橋下無柱,有較大的空間容納大船從橋洞通過。
這種「其橋無柱」、「巨木虛架」、「宛如飛虹」的單拱橋,依據孟元老的記載,汴河上一共有三座:「虹橋」、「上土橋」、「下土橋」,因此,位於《上河圖》裡中心位置的單拱橋,有可能是三座橋裡的一座,或三座橋的綜合表現。
學者們對「虹橋」究竟是三座中的哪一座橋的爭議,或許就意義不大了。
繁華夢
繁華是什麼?
在北宋滅亡、首都汴京被金人攻陷(1127)前十年不到,張擇端奉命畫下京城的繁華。
張擇端竟然選擇虹橋事件作畫卷的中心。他在繁華極盛的首都,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滅亡嗎?他竟然是用「船毀人亡」的預告宣布警示了面前的繁華。
楚舵吳檣萬里舡,橋南橋北好風諲。
敻迴一晌繁華夢,簫鼓樓台若箇邊。
這是汴京城滅亡後六十年,金朝統治下的張公藥題在《清明上河圖》跋尾上的一首詩。
張公藥看到長卷「虹橋」這一段,看到一艘一艘從江南吳楚地區來的大船,千里萬里,航行或停泊在虹橋兩岸,虹橋兩岸正是商業繁華極盛的地段,划船的船伕有悠長嘹喨的搖櫓時吆喝的聲音,吆喝的回聲,混合著兩岸酒樓歌坊熱鬧的簫鼓喧闐,彷彿還長長地盪漾在耳邊──張公藥在繁華夢中醒不過來,寫下了他深沉帶淚的感慨吧。
(本專欄每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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