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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01年9月份推薦作品
屏東女中第七屆雨豆文學獎小說組
佳作
306 吳雅芳
團圓
今天是除夕。
我坐在爺爺曾坐過的門檻上,想著要怎麼打發接下來的時間。此時,一顆籃球往我的臉丟來,在我面前變得巨大無比。
我差點沒閃過它。
「喂,妳是不會接喔!」
小我兩歲正值青春期的弟弟吊兒郎當地走來,一臉厭煩的看著正在打掃的媽媽。
「為什麼還要回來這裡掃啊?我們都已經搬出去了。」
「我們晚上還要回來和你奶奶、大伯他們一起吃團圓飯。」媽媽仍未停止正在擦窗的手。
聽到這句話不只我弟皺眉,我也開始感到不耐。
「我們自己在家吃就好啦。」我弟提議。我也在一旁點頭,手不停地拍打著球。
忙碌的手在此刻像冰一樣凍結不動,她瞪了我弟一眼後用有點嚴厲的口氣道:「小孩懂什麼,還不趕快來幫你媽。」手又忙碌起來。
爺爺去世後過不了多久,我們這個大家庭彌漫著一股詭異難測的氛圍。每次吵架時,我總是能感覺有股濃稠的噁心感摻著吵架的囂鬧聲一起飄來。
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吵架聲。
「這太不公平了,我是最大的,分到的地怎麼可以比三弟還小?」每次大伯接近瘋狂的嘶吼聲總是會嚇著正在吃飯的我。他的聲音震得我的蝦仁從筷子中跌了出去。而我弟,則是習慣性地把電視的音量調大。
「你阿爸之前不是常常乎你錢拿去投資?」奶奶也似乎是用全力而使出的聲音,但和大伯的音量比較起來卻顯得微弱許多。我依稀可以看見奶奶那半垂的眼皮透露著說不出的悲哀。
「投資的錢怎麼可以跟阿爸留下的土地一起算?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嘛!」
我開始偷偷觀察爸爸的表情。果然,臉色開始隨著大伯漸大的吼聲,愈來愈嚴肅。眼睛看起來是在看著菜沒錯,但腦中一定開始在想著什麼了。在這幾年裡,我從大人們的爭吵中、被媽媽怒斥著「小孩子有耳沒嘴」下,我為了想了解情況,只好用觀察的。
「啊你五弟分到的地不是跟你一樣?他之前嘛是攏嘸呷你阿爸拿過什麼錢。」
「蝦咪共款?自小漢阿爸就卡疼他啦,我就不相信阿爸留乎伊會比我卡小塊。」
那股令人作嘔的噁心感似乎變得更濃更稠了。
我趕緊又夾了好幾塊蝦仁塞入口中,深怕那噁心的味道會汙染我最愛的菜。
太陽穴的地方浮出幾條青筋,爸爸把剩下的半碗飯重重地擱在桌上,發出聲音使我弟從「火影忍者」中抽身而出,視線迅速從電視轉移到爸爸身上。我是差點噎著了。或許那聲音太過突兀,我瞥到媽媽的眉心皺了一下。爸爸面無表情地說:「我吃飽了。」便要起身。
「你去只會把事情鬧得更大,還不如乖乖地把飯吃完比較實在。」媽媽連頭也沒抬地丟了一句。
他背對著我們沉默一會兒,再慢慢轉身坐下,開始夾起菜來。
或許那噁心的氣味擴散到弟弟那裡。他趕緊把電視關掉,大口大口地吃飯。
後來我們就搬出去了。
※
總算是整理得差不多了,不過眼前原本晴朗的湛藍天際漸漸退成暗黃,才驚覺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打發了漫長的時間。看著剛剛和弟弟協力貼上的春聯,我提議:「我們去那個花圃幫忙拔草,要不要?」
「沒差,都可以。」他捲起袖子,往花圃走去。
「哇!也太多雜草了吧!是沒人整理喔!」弟弟一蹲下就開始邊拔邊大罵著:「不過呢,還好爺爺死了,不然看到雜草長得比花還高應該會生氣吧!」
「你白癡喔!爺爺還在的話一定會每天整理他的花圃。」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就是因為爺爺不在了所以花圃才那麼多雜草啊。
迅速抓起一把土丟來我這兒,他叫道:「你才智缺咧!」
雖然我還是驚險地躲過,但土從他手中丟出去時分散成一粒粒的沙,似乎有幾粒隨著風起衝進我的左眼裡。正當我邊揉眼睛邊試著回擊時,奶奶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
「來喔!來拜拜喔!」她抖著乾癟的手拿香給我們。
今晚的風很大。
等到大人們幾乎坐定後,就開始吃團圓飯了。
我們家人一起坐,對面坐著大伯,兩邊接著坐的是奶奶、大伯母。大人們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只要有個無關緊要的話題結束,就會有另一個人提出另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雖然這樣的氛圍很詭異,但至少在某種意義上比吵架好吧!
「媽,二伯他們沒來耶!」我弟小聲地告訴媽媽。
看著弟弟的古怪表情就知道他因為說錯話,右臂被媽媽狠狠地捏了一大把。正當我在憋笑時,我媽正經地叫我把我給嚇了一跳:「還有你!你們兩個最好都給我閉嘴,安靜吃飯。」說完還不忘用銳利的眼神警告我們。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我很快就轉移注意力,因為我看見媽媽炒的那盤蝦。最上面那隻蝦看起來最大最鮮美可口,等我吞下魚丸後,便要起身去夾。
而有雙筷子卻搶先一步把那隻蝦夾走。我抬頭一看便怔住,那是大伯的筷子。我忍住些微不快,胡亂地夾了旁邊幾個比較小隻的蝦,然後拼命地告訴自己:每隻都差不多大!但我的眼睛還是忍不住地盯著大伯把蝦吃掉才甘心,我聽到他吞下去後說:「這蝦炒得不錯,很入味。」
明明是在稱讚我媽的手藝,卻不是笑著稱讚。他的臉似笑非笑的,只看著菜稱讚。而他那兩眼旁的六條魚尾紋就算不笑也非常顯眼。
那股久未聞到的黏稠噁心感似乎又飄了過來。但是媽媽感覺好像沒有聞到,還謙虛地回應大伯。那六條魚尾紋著實地捕捉我兩年前的一塊回憶。
兩年前,爺爺還在,我們也還沒搬出去。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午後,剛下完雷陣雨,庭院前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有一個小低窪在那兒,充溢著混濁泥土的雨水。我和弟弟因為暑假放到不知道要做什麼,只好做一些無聊的事。我和他摺紙船放在水窪上玩,但是紙船遇到水就爛了,所以我們變成一個人摺船另一個人玩船,然後再互相交換。
「別弄髒你們的衣服啊。」爺爺正蹲在他的花圃前拔草、修剪花的小枝條。或許跟下過雨後空氣特別清新的原理是一樣的吧?總覺得當時爺爺的臉特別有著清新而安逸的微笑。那時就一直想著:以後老了也要有一個自己的花圃,每天悠閒的過日子、偶爾也可以拔拔草看看夕陽,感覺很幸福。
「阿爸,別常常蹲著,對你的膝蓋不好。」
這句話在我背後冒出時,我正在和弟弟合作把一艘快淹沒的紙船救了起來,但是它已經爛掉了。像已經爛掉的屍體。我隨手把它丟在一旁已經成堆的破紙船上。像一堆墳塚。
「好啦好啦!」爺爺仍然蹲著整理花圃,他的形體像是夕暮的影子一般變薄、變淡,彷彿隨時都會不見。弟弟依然摺紙船、玩紙船,沒有回頭看。
「還玩!等著被你們媽媽罵。」聽到這句話我弟才轉過去看大伯。雖然一臉好像沒有在生氣的樣子,但是口氣卻令人討厭。我注意到那六條無尾紋,似乎想夾死誰。
異常的深。
我彷彿在那個時候,開始聞到一點點腐肉的臭味,夾在那六條縫裡。不,應該是說那六條紋緊緊夾住腐肉似的異味。可能是味道太重,擴散開來。
我被大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給震懾住了,直到兩年後的今天,我總覺得這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詭異之感。可是媽媽都沒有發現到,其他在場的大人也是如此。還是,他們只是屏住氣,假裝沒有聞到?或許是今天晚上的風太大了吧!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我還可以聞到呢?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之際,不知是誰引起吵架的導火線。一開始奶奶還會勸勸大伯,但是吵得太激烈了,誰也沒在理會奶奶。奶奶看了看大家,只好抖著手繼續吃飯,但是手抖得太厲害了,一枝筷子從枯乾的手中落地。奶奶嘆了一口氣,慢慢起身。媽媽見狀趕緊問:「阿母,不吃了?」
奶奶依稀沒有聽到媽媽問話,轉身緩緩走回房間。奶奶的形體不如夕暮下的淡薄影子,卻像大風中一株微弱的小草,隨時都有被吹到的可能。
奶奶進房後,吵架似乎吵得更激烈狂妄了。
「好啊,你們要翻舊帳,可以啊。阿母都是我在照顧,你們只是偶爾想到才回來看一下。這樣是誰最不負責任?」大伯已經把碗筷擺在桌上,打算不要再吃了似的大罵著。
「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上次阿母跌倒你人在哪裡?不要跟我說你跟你朋友玩象棋玩到不知道阿母跌倒!」三伯突然站起來,表情憤怒地大聲吼著。
大伯像石像一樣定格住,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凝結。
媽媽見到弟弟已經吃飽正要喝飲料時,告訴他:「你去看一下奶奶。」
我偷戳弟弟根本沒有贅肉的腰一下,小聲的叮嚀他:「喂!記得拿紅包!」他以「我知道啦!」的眼神回應我,我才放心地繼續吃飯。
今晚的風很大,卻沒有大到把大人們的爭吵聲給掩蓋掉。我邊盯著大伯嘴巴一開一闔邊猜想著誰能吵贏他。到了連爸爸也加入這戰場後,我才發現這是一場吵不完的架。我能感覺到爸爸壓抑許久的怨氣在今天全部發洩出來,一點也沒有保留。
媽媽在一旁默默地吃飯,似乎早料到事情會如此,或許她很早就知道這是一場吵不完且沒有輸贏的架。
「啊——」一陣慘叫聲從奶奶房裡傳來。是弟弟扯著剛變聲的喉嚨所發出的怪異悲慘的聲音。
所有大人立即衝進房間,都被眼前一景震懾住。
只見奶奶將頭靠在繩子上,眼睛緊閉,銀髮散落,她的腳才剛要把椅子踢掉。
三伯趕緊和爸爸合力把她抱下來,媽媽連忙把繩子和椅子收起來。沒有人理會弟弟。
只有我站在一堆大人背後看著弟弟蒼白的臉孔,透露著無助,連在他臉上的幾顆青春痘頓時不那麼紅腫。雖然風大,但他的額頭直冒汗。他的右手緊緊握著紅包,全身不可自制地發抖,小聲、斷續說著:「我一進去……她塞紅包給我……然後就,然後……她……」
「賣救我啦!乎我這個老的死死算了!乎我去死一死……去死一死……」奶奶激動的拍打三伯和爸爸,又哭又喊打斷弟弟的話。大伯和大伯母也上前安撫她,沒有人理會弟弟。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這樣想這樣做對不對,我拍拍弟弟的肩,緩慢地說:「明年再來拔草吧!」
老師評語:
看得出文字在某些地方下過工夫,且在片段的選擇與經營上也頗具象徵意義。但也因片段的取捨起著象徵的意義,在完成度上可再加強,文字經營也要更趨統一細緻,不要急著推動情節,並將斧鑿過深的部分修掉,特別是結尾的轉折高潮要更流暢自然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