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校推薦作品選登九十六年八月第三篇
推薦老師:柴雪梅
學生姓名:林柏廷
學校全名:國立花蓮高中
就讀班級:三年一班
作品類別:國立花蓮高中第11屆文學創作獎散文組第2名
得獎日期:2007年6月
作品正文:
年夜
蒸氣已經瀰漫好一陣子了,現在連縱橫於四周的白皙磁磚上,都見得到清透的小水珠,顆顆分明地垂掛著,使得伯母家原本就不甚通風的廚房,頓時成了一座小型的三溫暖浴場。
恰好塞得下兩張組合式的圓桌。
管他叔公住在台北的乾妹妹心血來潮想要一塊圍爐,還是姑媽山上的酒友一股腦兒地跑來湊熱鬧,我這邊擠一些,你那裡讓一點,永遠都能安穩地吃上一頓,賓主盡歡。
若不是習慣了摩肩擦踵,事實上,是有些擁擠了。
大伯不斷來回調整座椅的間隔,似乎一直看不慣過分多餘的空隙,沒等他喬攏,大家已經紛紛就位了。另一桌的大人們照例客套地互道吉祥話,叔叔那一句充滿生氣的「團圓有餘,閤家平安」沿用了不下十來年,這回聽來卻格外闌珊而感慨。
「今年失去太多東西了……」。舉杯,小萱堂姐若有所思地說。
我們望著桌上頭一次外燴的年夜飯,沒有答腔。
正中央的煙囪火鍋沸騰不已,熱氣蒸得眼鏡鏡片掀起陣陣薄霧,斗大的汗珠頓時滴了下來,沾濕了才剛燙過的西裝外套。
今年的除夕特別悶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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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太郎的飯糰
照片上的婦人總也不老,恬淡地散發著東洋婦人貫有的氣質,高雅有別於俗豔,莊嚴中不失幽默;一襲素雅的連身套裝,配上復古摩登的折邊帽──不拖泥帶水的時髦。
就壓在污損的週記本下,抽屜裡有好多張,僅僅髮色灰白參差不一的模樣,身旁的次孫總笑得靦腆,絲毫不必掩飾成長的痕跡。
該掩飾什麼?我太慢體悟的人生宿命。
說溜嘴的是不經意的心機,大和民族的古老血脈,以四分之一的驕傲,怦然流過了十七個年歲的生命。說來可笑,自以為上蒼賦予了你什麼傳承道統的神聖使命,在距離本州兩千四百公里的另一個島國上,繼續發揚武士道的崇高氣節和美德。
只是,童稚時的天真幻想,確實也曾在逆境中燃起另一把信心的火炬,化作對實踐意念的動力泉源,直到今日仍然熾烈著。
我想,這或許正是它原來的真諦。
一直吃不慣上巷口那間很受學生歡迎,專賣飯糰的早點攤販。配料都太油膩了,糯米飯也爛的有些黏牙,況且,飯糰哪裡是圓圓一坨缺乏美感的?
還在唇舌尖淡淡迴盪,我所依戀的滋味。
用蒸透的壽司米縝密而分明地包裹肉鬆,在掌心的曼妙的律動間,塑成無懈可擊的正三角形,圓潤,卻飽滿。鹽水輕輕蘸著清爽的氛圍,最後,於三分之一處捲上岩燒海苔──纏著腰帶的日本藝妓,穠纖合度。
那是桃太郎來不及品嘗的心意,家鄉口味,如此而已。
出殯那天,我們翻出絕對堪稱傳家之寶的相簿,歷史夾在印花雅緻的布紙裡微微泛黃,身著窄身和服的女子有著一雙圓亮的眼眸,半個世紀後,依舊澄明如秋水。
時值暮春,昭和年間的京都古城歷歷在目,清水寺兩旁的山櫻花倚崖灑脫,頓時傾洩成一道粉色的飛瀑。
「咚──」渾厚的梵鐘突然咆鳴過整個谷壑,那凝縮的歲月,眨眼間,竟又陌生了許多。
一張張不同的時空,永恆的風采萬千。
阿嬤生前和我最後一次的對話,我記不得了,只是那句時常呼喚我的「Handsome Boy!」和以前完全一樣,一樣爽朗、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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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罐
阿公的木頭搖椅還在原處,伯母家連接廚房的迴廊端頭。上好質地的樟木,透著老成的色澤。
搖盪──搖盪──也許有一甲子那樣悠長、、、、、、
裱框的沙龍照裡,輪廓鮮明的臉龐上擱著一抹自信的微笑,透著某種紈絝子弟灑脫的性格,而我從那深遂的眼神裡,卻又隱約看見了一股迷人的誠懇。也許,那正是當初阿嬤所倚靠的,在那樣一個動盪的年代,一段不容動搖的異國戀曲。
除了戴上金色老花眼鏡,兀自拾起書本,沉浸在白織燈泡醞釀的的微醺午後;在熟悉不過的土地上反覆地尋幽訪勝,或許是阿公最鍾情的娛樂。
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擋他旺盛的興致,直到倔降的脾氣終於淹沒在日漸模糊的目光裡。
駕著土耳其藍塗色的金旺九十,活動的小凳子上有林家子弟的餘溫,儀表盤下連著阻風門的繩鈕一拉──
「噗……噗噗……」汽缸引擎咆鳴不已,登時,它是余光中筆下的李太白,一吐,就半個盛唐。
阿公酷愛吃糖,尤其是在齒間濃密化不開的牛奶糖。姑媽總得不時留心存量,定期補給,好讓櫥子裡經常充盈著甜蜜的奶香。
歐、美、日牌、台灣製,原味咖啡、巧克力,通通都,別有一番氣派地陳列著,不曾缺貨。
阿公總不吝將他的珍藏品分享給孫兒們,領著我們一起栽進他繽紛的糖果罐裡。小小的手掌哪裡抓得住許多的寶物,總是填滿了渾身的口袋,圓鼓鼓的展現勝利的姿態。
檀香燻黃的三合板隔牆上,老鐘仍在。銅質的鐘擺有些斑駁,在簡樸雕繢的木盒中反覆。
「滴‧嘟‧滴‧嘟」規律擺盪著真實的記憶,教我看得入迷的歲月。
如今,都已靜靜地沉睡著,鏽蝕著。
阿公終是未能帶走什麼,但留給後輩的恩澤著實太多,正如那永遠不會見底的糖果罐,仍在,時時滋潤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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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
哪裡會忘了咕嚕?
不正是頂著,那一頭修剪不齊的鬃毛,活脫像隻邋遢的獅仔。
爆竹一聲除舊歲,除不盡一身的膽怯,花火綻放的夜幕裡,祢無助的哀嚎是最詭異的樂曲。
什麼時候才能試著學會堅強?
匍伏於玄關前的台階上,戍守著有約期的地盤,祢是大伯的乾兒子,堂姊的心頭肉。
誰的血脈?儼然已是團聚的一番光景。
我透著紗門望向祢朦朧的眼眸,凝視著宅第內人影的一舉一動。
流逝於前的是哪種畫面?興替又見證了幾回?悠哉地搖擺著尾巴我猜想祢壓根不在意。
老謀深算的傢伙!
似乎是在阿公阿嬤辭世的同年,祢也不再盡忠了。是否追隨他們去了?知道祢曾經陪伴阿嬤度過許多的寂寞。如今堂姐卻說,祢一定還活得很好。說不定,正睜睜地盯著屋內另一個小男孩-他好奇的眼神。
我寧可這麼相信,祢這老謀深算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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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叔叔!」門前一陣嘈雜。
姑媽帶著三隻心愛的小毛頭前來討紅包了-我惡名昭彰的姪女和外甥。
原本有些空盪的圓形餐桌頓時擁擠了起來,姑媽的大嗓門照例引領著大人們,奏起一陣陣高潮迭起的交響曲,眉飛色舞的豪邁,有趣的傳統。
小鬼們引頸企盼的時刻到了,伸出小手的那一刻,他們顯得有些害臊,鼓脹的口袋裏,卻又不小心露出一大截紅通通的驕傲。
在哪裡見過同樣的畫面,那個被大人們環繞的小小身影。連歪著頭說「恭喜發財」的憨厚表情也一模一樣。
我笑了,沉溺在一片熟悉的歡愉裡。